2000年9月23日上午,父亲突然病危。我立即赶到病房扑到父亲枕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挺过来!挺过来……”
听到我的呼唤,父亲蓦然睁开双目,眼巴巴地看着我,充满期待和依恋。我禁不住心酸——我曾经不怒而威的父亲啊!岁月无情,将一位铁骨铮铮的东北硬汉,摧残成了病怏怏的小老头。
父亲出生在辽宁,16岁参加解放军,随第四野战军转战南北。1949年,部队打到江西赣州。他被留在了赣州市公安局。
此后,父亲从侦察员到担任侦查科科长、公安局副局长,又在信丰县、寻乌县担任过副县长、县委副书记等职务。1966年,父亲被调至南昌,任省电力局中心调度所副所长。其时恰逢“文革”,焦躁的父亲不能审时度势,公然贴出大字报批判无政府主义,结果被造反派当成活靶子,斗得遍体鳞伤,还被关入了“牛棚”。1968年底,父亲下放到江西靖安县务农。1973年落实干部政策,他回到公安系统,担任江西宜春地区公安处副处长。1989年父亲调回省城南昌,担任省公安厅三处处长一职直到离休。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父亲公务繁忙,很少在家。儿时的我性格倔强,不如伶俐乖巧的妹妹讨父母欢心。父亲烦我了,便拧着眉头双眼一瞪,我立马如老鼠见了猫,唯恐避之不及。
有一次,常被我欺负的妹妹用了一计,让我吃了大苦头。那天中午,父亲破天荒地早早回家在楼上卧室待着,早一步放学回家的妹妹知道,我却蒙在鼓里。妹妹狡猾地说:“你不是吹牛什么都敢吗?你敢大叫一声‘孙庆祝’么?”
孙庆祝是父亲的名讳,读了几年书的父亲,骨子里是很重视孝悌尊卑的。我踌躇片刻,心想反正他不在家,便仰脸扯开嗓子大叫一声:“孙庆祝!”话音刚落,父亲的大脑袋从楼上窗口探出来,“谁在叫我呀?”我的头嗡地一声懵了。
所有辩解都无济于事了,正为公务烦恼的父亲瞪了我一眼,黑起脸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命我站圈里好好反省反省。父亲大人吃完中饭睡好午觉上班去了,我还可怜巴巴地在地牢里“关”着,最后还是慈悲的老保姆拍着胸脯拉我出来,让我赶紧吃几口饭上学去。那两天我自然糗极了。
但我也有风光的时候。每到学期末,我捧着成绩单及“三好学生”奖状回家时,父亲看我的眼神便柔和得有些朦胧了。他亲自将奖状端端正正地贴在厅堂正面墙头,然后大叫一声:“拿酒来!”
9岁那年夏天,母亲突然去世了,父亲娶了继母。15岁那年我插队农村后,与父亲离多聚少。1972年,我回到南昌参加工作,父亲却定居宜春。每当父亲来南昌出差或开会,就到单位来看看我,我也总是往父亲衣兜里塞一点钱,让他买爱吃的食物。父亲并不缺钱,但他每次都深深地看我一眼,郑重其事地把钱掖好,临走时丢下一句老话:“记住了,好好做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对父亲的敬畏,贯穿了我的童年和青年。人到中年,我的生活突遭灾变,此刻的我,终于感受到父亲浓郁的慈爱。父亲已回到省城,他常来看我,还是言语不多。当他老眼昏花地看着我轻轻叹息时,我总是强忍着泪水笑笑,拍拍老爸的肩头说:“放心吧老爸,我会好好活着,不会让人看笑话!”
1998年和1999年,我两次住院做手术。父亲闻讯后赶到医院,一直坐在病床旁边紧盯着,直到我治愈后才放心回家休息。
2000年夏天,父亲病重。一天,他把我单独留在病房,将早已写好的遗嘱托付给我,还交给我一大沓皱巴巴的报纸,翻开一看,报纸上均刊载了我的文章。父亲用红笔将文章醒目地圈了起来,用他特有的斜体字赫然写道:“这是我大女儿写的!”我顿时伏在父亲怀里痛哭失声。
总以为不像别人的父亲那样为儿女筑暖巢的老爸,其实在以更为深切的关怀激励我们振翅高飞;总以为偏爱弟弟妹妹的老爸,其实一直在默默地关注我的人生,并以我为骄傲。
丧事办完后,我把父亲的遗像搁在书桌上,无论我坐着、站立或在书房走动,父亲的眼神都在慈爱地注视我。我不知道未来命运会如何,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父亲关爱的眼神,将陪伴我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