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未满一周岁的时候,奶奶就撒手人寰,自幼缺疼少爱,沉默寡言,但他却用并不算强劲的双手养育了三儿一女,倾尽毕生的爱。我清晰地记得,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他和母亲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动所获,基本上只是能果腹遮体而已,人穷了没有过多的奢望,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我们兄妹没有一件象样的衣服或是玩具。然而,穷有穷的爱法,父亲所给予我们的是一颗心,穷尽一生的爱。
父亲早年是个医师——乡卫生院的赤脚医师。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奔忙于各村各寨,为乡亲的疾病不辞劳苦。我最早跟在父亲屁股后面,是我刚满五岁的时候。父亲说,大姚,多留心点,多记些药物,或许将来能成为一名医师。多年以后的今天,当我走进电力系统,从事电力工作,业余写诗作文,并不知道父亲当初对我寄予的期望是多么的诚恳。那时,我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摩挲着父亲头上稀少的头发,听他说那些长而难记的药名,直打瞌睡。
小时侯,家里穷,除非逢年过节,家中那口锅很难飘一丝油星,更别说吃肉。不过,穷人有远亲喜事却不少,娶亲嫁女的事常让父亲为筹措一点礼钱而焦头烂额,那点礼钱轻得说出来都笑话,除了直系亲戚,陪去走亲的不过是一块两毛或是一块八毛不等,比起现在的一百、五百,真是天上地下。可是,不涉世事的我们,巴不得亲戚多些娶亲嫁女的喜事。
只要父亲用红纸把那几张角币包好,走出村口,我和弟妹就倚在门槛等父亲归来,实在忍不住淌下口水了,就抱怨:“怎么还不回来?”在那个时候,父亲总会给我们兄妹兜些酒席上的肉菜。
父亲回到家是我们幸福时刻,我们像迎接凯旋而归的将军,簇拥着父亲走进大门,等着分他酒席上舍不得吃的“战利品”,父亲用一种叫芭蕉的叶子包着肉,摊开来,每人一片,像鸟儿给鸟婴喂食一样。多年以后回忆起来,那是多么的温馨啊!
我还清楚地感觉到父亲用手指把肉塞进我嘴里时的那种感觉,这是一种永恒的父子情结。当然,父亲不会忘记把小的那一片留给母亲。
父亲很难得出趟远门,但父亲到县里要药的时候,就一定会给我们无尽无限的遐想和幸福。来回近百里路程,他从来舍不得坐车和吃碗油炒粉,空着肚子步行,回到家,我们兄妹早进入梦乡。他会把冰凉的双手伸进我们捂热的被窝,我们一下子弹跳而起:啊!有吃的了!水果糖、橘子、饼干,每人一颗或得到四分之一——因时而异,时多时少。母亲忙着给父亲热饭菜,父亲蹲在火炕边抽烟看着我们为争抢一颗水果糖的疯狂,眼睛里弥漫无限满足和欣慰。
我从十六岁离家在外漂泊至今,正在读初中的小弟常把我写的文章拿给父亲看,父亲边看边用烟袋敲打炕沿,说这是什么屁诗歌屁散文。在父亲眼里,我只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来不得半点狂妄。这些年,我和父亲之间似乎隔阂了些什么,不像二弟跟在父亲身边一边牛皮哄哄一边抽烟那么融洽。我何不想与父亲亲近一些?春节回家,总是想找父亲聊聊天抽抽烟,但父亲总是显得不自在。母亲抹着眼泪告诉我,在我醉酒躺在床上的时候,父亲静静地坐在床沿,轻轻抚摩我胡子拉茬的脸。只是再也没有把那饱经沧桑的手伸进我的被窝。
那种感觉失去了。
每次给父亲打电话,他都唠叨着要听领导的话好好工作。
父亲平实的没有多少文化的语言,正是那浓浓的爱融入我渐次贫瘠的心腔。去年我外地出差,办完公事后,到一所中学去看一位老师,那位老师和父亲关系极好。在我准备推开老师家门的时候,就听到老师和父亲的高谈阔论了,听得出父亲是有点酒意了,他说:“老子的娃,是个作家,能写诗写散文……”那一刻,我差点想哭,父亲说我那些诗和散文是屁诗屁散文,其实是希望我别骄傲自满。怕是让父亲失望了,这么些年来,我在写了些什么东西,我想父亲是永远读不懂我那些所谓无病呻吟的诗歌了。我将近一年没见到父亲,他明显的苍老了。父亲意外见我到来,双手捂着头扭过脸去,我跑过去扶他喊他,他已哽咽不止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好久不见……想你想得直想哭……”父亲在酒至微酣的时候,感情最脆弱。我默默地抓住父亲的手,鼻子酸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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