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部国产电视剧《好想好想谈恋爱》,被公认为大陆版的《欲望都市》。
剧中罗海琼饰演的陶春,是个单纯浪漫怀揣少女梦的大龄剩女。她带着一颗恨嫁的心,奔忙在寻找的路上,每次全情投入,连连遇人不淑。
她曾遇上一个以瘦为美的龟毛男,为达到他设定的体重标准,不惜以泄药减肥;曾遇上一个精神未断奶的毛头小伙,陪他颠倒黑白地打游戏困成狗;还遇上一个品位低俗的色情男,逼她穿烂俗不堪的情趣内衣。
印象最深的一集,是她为填补空档期,随便抓了一个愤怒青年。为讨这位愤青欢心,不得不陪他在振聋发聩的重金属音乐里群魔乱舞佯装陶醉。终于在一段时间后,陶春忍无可忍地爆发:“这是谁的音乐,太狗屎了”!愤青大怒:“这是我最爱的枪炮与玫瑰乐队”!然后,摔门而出,一去不回。
她可以假装喜欢摇滚,假装懂得他的愤怒,假装欣赏他的激情,但再也无法假装幸福。
我看这部剧是在十年前。每次陶春出现,都让我想起田梦。
第一次看到田梦的名字,是在高中的新生入学榜上。
我们这代人的父母,大多被文革耽误,学历不高,给女孩起的名,就像宋丹丹在《超生游击队》里说的一样,什么“珍儿啊玲儿啊凤儿啊”,一看到清新脱俗的“田梦”,过目不忘。
田梦是江苏人,随父母工作调动来到山东。田梦既有南方姑娘的灵秀,又有北方女子的挺拔,皮肤如白瓷般光洁细嫩,容貌清秀,长发如水,阳光下像缎面一样闪着光泽。她家教好,生的美,人缘好,成绩也极佳。夏天爱穿白裙子,露出笔直光洁的腿。那个年代尚没“女神”“白富美”之类的词汇,男生们只会用一个流行的词来形容她:“清纯”。
我和田梦同级不同班,从无交集。在我们对自己的长相和穿着都束手无策的年月,田梦几乎是全校一抹亮色,我总在课间操时偷偷瞄向斜前方的她,带着一个自卑少女近乎本能的羡慕。
直到高三一天,同学间抛出一个重磅炸弹:你们知道吗?田梦和刘畅好上了!
小城镇的学校里,学生基本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种是市里转来的借读生,家境优越,见多识广,不乏浪荡公子与傲娇女,谈恋爱、拉帮结派、顶风作案的事,一般都是他们干。第二种是我这种本地学生,平平庸庸,掉进大海谁也不见。第三种是农村考来的孩子,大多沉默,刻苦,立志靠考大学改变命运。
我原本以为,田梦未来的男友,应该是个学霸级的有志青年。
刘畅长的有点年轻的刘德华,外形阳光帅气。在一片灰土土的男生里,他穿卡其色条绒裤,白色棒针高领毛衣,格外惹眼。但刘畅是全校老师最不喜欢的那类学生:吊儿郎当,游手好闲,上课睡觉,带头打架,写情书,据说还跟许多外校女生有暧昧 。
我们真正的青春,似乎无一例外,都是从爱上一个人开始。
没人知道他怎么把田梦追到手的。很多年之后我想,人都是缺什么爱什么的吧。爱情因好奇而彼此吸引,刘畅聪明、放浪、不羁,对乖乖女田梦,有无法抵抗的吸引力。也或许,那本就是她灵魂深处被埋藏多年的火种,只待一把火钳的撩拨,即被点燃,如岩浆般喷涌。
她在前十八年的生命里学习做一个好姑娘,而刘畅让她体验了坏女孩走四方。
刘畅带她去周边农户的庄稼地里偷玉米,带她去吃父母从不允许她碰的路边摊炸豆腐串,带他去学校对面的火烧铺吃完两个火烧故意不付钱偷偷溜掉,她循规蹈矩的生命里从未做过的事,刘畅一一带她尝遍。她在爱里,像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只觉快乐的眩晕。那些隐蔽的热望,像羁绊多年的鸟,被扑楞楞地放出来,奋不顾身地拍打翅膀,别的什么也顾不上。
因为早恋,田梦的成绩不复光彩。那个夏天,她与预期的重点大学无缘,只收到济南一所普通高校的录取通知书。而她暗自庆幸,因为刘畅也被父母托关系安排进了济南一家职业院校。
刘畅的父母是生意人,将他放之济南,无异于猛虎归山。没了高中学校的清规戒律,刘畅混迹于网吧、迪厅、台球室、溜冰场,抽烟喝酒赌博无一不沾。田梦终究是闺阁女儿,被刘畅牵着手穿梭在网吧的吞云吐雾里,出入于凶神恶煞般的地痞保安之间,她畏惧、慌乱、厌烦。
她跟着他纵情声色以此为寄,其实她也清楚那不过是自我相欺。
但她无从埋怨。听话,顺从,这是她爱他的最佳表现。
她曾试着对刘畅说:我觉得我们还是要好好学习,再考研。
而她细弱的声音,早已淹没在游戏厅的人声鼎沸里。
她想与刘畅同路,便只能像上了岸的人鱼,步步脚踩刀刃忍痛前行。而爱情,对用情至深的少女,是活下去的稀薄空气,对情场浪子,只是城池的一隅。除了沉沦,田梦别无他法。
刘畅的浪荡公子本性日益凸显。他不满田梦的淑女气质,他嫌田梦不够大胆不够新潮,不肯学抽烟,不敢玩蹦极,不会陪他寻刺激。他取笑田梦读死书,鄙视她参加学校社团。
田梦曾数次被要求换下淑女屋的碎花衬衣,换上刘畅为她选的朋克牛仔,金属链条像这段爱情最沉重的枷锁,再也无法带给她新鲜和快乐。
田梦对着镜中为了取悦刘畅而化了烟熏妆的脸,日渐迷失。
年少的爱毫无保留,恨不得与他同生共死,唯有拼了命,才算尽了兴。
因为执拗绝决,我们早已分不清是爱这个人,还是爱其中的痛苦。只剩在纠缠里撕扯,在撕扯中妥协,我们倔强地以为一得永得,只要一朝拥有,就永远不会失去,谁也不肯接受爱情灰飞烟灭。
当田梦亲眼看见刘畅搂着一个戴着脐环穿着露背装的女孩进了KTV包间时,再也没有了骄傲和矜持,再也顾不得廉耻和尊严,哭着冲进去拖住刘畅的手: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你嫌我哪里做的不好,我都改行吗?
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不要分手好吗?
刘畅借着酒劲狠狠甩开她的手,将她推倒在地,田梦额头重重地磕在吧台上,血流如注。
此后,我再也没有从济南的同学那里得到田梦的消息。真相和音讯一样,终于在时光辗转里面目模糊,无迹可寻。
去年秋天,我和先生商量想带儿子尝试做次近途旅行,于是选了济南作为第一站。去黑虎泉坐船之前,因鞋子磨脚,临时决定自己去逛商场买双鞋。
当我在银座试穿一双平底鞋时,抬头竟看见田梦。我一眼就认出了她。眉眼未变,只是微微发福,脸庞圆润,头发轻卷,身边是一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旁边一个六七岁的调皮男孩拿起柜台的一双蛋卷鞋对她喊:妈妈,看这个鞋,真好玩!爸爸,就给妈妈买这个吧!
田梦笑起来,眼睛依旧清澈明亮,眼神里笑意满满。我看见她额头浅浅的疤痕,隐在发丝之间。
他们一家三口从我身边走过,我始终没喊出她的名字。
上天终于还是为她安排了一个更好的人。沧海桑田,时光漫漫,田梦就像件青春里的白裙子,虽已微微泛黄,却终于能被一个人温柔相待,妥帖珍藏。
也许我们曾如此不堪地爱过一个人。爱得痛彻心肺,爱得那么卑微,俯身到尘埃和缝隙里,只想追随在他身后,顾不上矜持和骄傲,不惜为爱讨好,苦苦煎熬。
我们相逢在彼此最好的时光里,随着感觉顺势而为在一起,奋不顾身地爱,不惜一切地要,因偏执而沉重,因深情而绝决,因年轻而无解。
多年以后,记忆成为一场梦。我们想穿越时空再回头看那个人的模样,却只看到模糊的背景。
终于放下。不相见,不遗憾,不纠缠。
记得从前听老人说,有些小孩子必须要得的毛病,比如生水痘、出麻疹,来的越早越好。这些毛病,越是长大,越是难熬。
有些爱就像出麻疹,趁年轻出透了,熬过了,才能重归灿烂。
所幸,一切都趁早。
所幸,没有非要和他一起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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