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一个小短篇。
写两个人,因为洪水的缘故,困在一个山上小屋,等待他人的救援。
但因为洪荒肆虐,救援队在一片忙乱、哀号与死亡中,早已经遗忘了他们。
他们在山顶一呆,就是一两个月。
山下洪水滔滔,天空阴霾滚滚,整个村庄都是一派末日景象。
所幸的是,屋里有粮食,有柴火,有水,于是,就这样过下去了。
闲得无事时,就开始做爱。
非常频繁,也非常激烈。
他们是近邻,一个有家庭,一个还未娶。
互相也没好感。但两个月之后,竟成了生死之恋。
女人一下山,就找到原先的丈夫,舍弃所有,只求离开。
看到这个小说时,第一反应就是,性的力量足以穿越生死,在末日,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会被剥除所有身份与责任,只留下性,让他们靠近,也让他们逃避,用以抵抗死亡的威胁。
这种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当他们重新进入文明,已经难以适应了。
这种爱与传统的“一见红了脸”“再见红了眼”的爱,当然不一样。
但是,我也不想说,这是低级的,后者就是高级的。这是错的,后者就是对的。
我只想说,爱是一种过程。
不是一个开端,或者一个结局就能定义。
娜塔丽波特曼主演过一个电影,叫《爱情无线牵》,讲一对好友,阴差阳差地发生了性关系,后来又不想影响对方的生活,于是约好“只谈性,不谈爱”,拥抱与接吻都不允许,结束之后,甚至都不聊天。
他们把爱,一丝不苟地关在门外。
但事情如我们所料,爱还是跟随性到来。
当你和我如此靠近,当你不再是你,我不再是我,我们成为一体,亲密就开始发生。
看完电影时,和友人聊:先有爱,还是先有性?
她说:还真说不准。有人先性后爱,有人先爱后性,但走到最后,应该都是同步的。
去年在友谊剧院,看了孟京辉一个话剧《琥珀》,忽然就有了新体会。
剧中男主角,是一个花花公子,一个中国版唐璜,一个“无心”人。
他有先天心脏病,与死亡毗邻而居,每一天都像最后一天,所以,他信奉李白的处世观: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美人空对月。
他说,如果你吃的每一顿饭都可能是最后一顿,你的每一次抚摸,每一次快感都可能是最后一次,人就难免陷入疯狂。
对抗死亡的方式很多种,名望、财富和权力。
而性,却是最重要的一种。它使“我”,变成了“我们”。这种融合感,不仅舒缓存在焦虑,同时也润滑死亡焦虑。
《直视骄阳——征服死亡焦虑》一书中,Irvin D. Yalom 说:
我曾遇到过许多这样的例子,比如冠状动脉出了大问题的病人在开往急诊室的急救车上产生了强烈的性冲动,想要去猥亵车上的救护员;
新寡的女士在丈夫的葬礼上感受到强烈的性欲望;
年老的鳏夫越来越害怕死亡,开始不加选择地与养老院里很多女性发生性关系,造成了种种矛盾,管理者不得不要求他去做心理咨询。
高辕的行为,也诠释了这一理论。
当他手术未愈,就在医院里调戏护士,勾引陌生女孩。
他想做一本用下半身写作的畅销书。
他只做爱,不恋爱,只花钱,不存钱,只租房,不买房。
世界就像一款电脑游戏,他像一个职业玩家,冷漠又讲究地玩着,因为,足够的无情和理性,可以保鲜他的勇气——随时退出游戏的勇气。
直到他遇见小优——一个小阴谋家,一个视爱如命的人。
如果说高辕制造了一个骗局,那么,她则主导了一场阴谋。
一场关于性和爱的阴谋。
她来到他身边,洁净,芬芳,不设防。像食物等待一颗胃,像花朵等待一只手。因为,她的前男友林一川,在一个下雪天,出了车祸,离开人世。
他的心脏留了下来,移植给了高辕。
他的心在他胸口重新跳动,他的伤口下躺着她复苏的爱情。
他们相识、上床。
性的满足让他们背叛各自的初衷。
她本以为自己爱的,是一颗心。
但真相是,她渴望的,不是那份柏拉图之恋,而是真真实实的高辕。一个浪荡公子,一个俊美的脸庞和能干的下体,一具残留无数女人气味的肉身。
求爱的人,因为性而满足。
可是,在高辕这里,他本意求性,却得到爱。
她成了他的环孢素,让心脏与身体共生,让爱与性互相作用,变成一体。
求性的人,因为爱而重生。
因此,男女主角分别以自身遭遇,回答了我们:爱的过程千奇百怪,它可能这样,也可能那样,可能是一颗心对一颗心的吸引,也可能是一具身体对另一具身体的诱惑。
《琥珀》没有标准答案。
我也没有。
世间的高辕与小优,都有着不同的来历、属性和信仰。
爱情发生途径也千差万别,或许从耳朵进入,从眼睛浸淫,从皮肤感染,从金钱渗透,从阴道抵达,或许是这样,也或许是那样,不可同一而论。
唯一不同的是,在《琥珀》中,男女主角都忠诚于自我,都有配得上幸福的勇敢和诚实——承受一切,面对死亡,不抒情,不虚伪,不回避。
哪怕他们一俯身,发现自我就像一个深渊,残酷得让人晕眩,仍然没有掉过头。
是的,在人生之途,从哪里出发,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需要一直前行,并负责自己的选择,承担自己的伤痛,利用智慧与勇气,解决半生的冲突,不抱怨,不后悔,不迷茫。
在爱之旅,同样如此。
因性而爱也好,因爱而性也罢,都不是关键中的关键。
关键是,你得告诉自己,既然选择了在一起,那么,无论洪水,还是猛兽,还是威胁、诱惑或恐惧,你都要一一去认领。
容不得回避,也容不得耍赖和撒娇。
这就是一个成人的态度。
做不到这一点,无论哪一种方式的爱,都会成为你的刑罚。
文初提及的小说里,结局并不喜人。
当洪水褪去,灾难平定,村庄渐渐恢复秩序。
她找到原来的丈夫,说,我要解除婚约,我要和他在一起。
丈夫经过了震惊、愤怒、痛苦之后,接受了这个现实,对她说,好,如果你要走,我不拦你,但是,你穿上你的衣服,离开村子,再也不要回头,否则我就会杀了你们。
女人次日离开。
她和情人在满村目光中,一步步远离故乡,但是,儿女的呼喊,为人妻母的爱,故园的重建之责,把她定在原地。
她终于回了头。
是的,就像罗德之妻离开索多玛城,忍不住回了头,瞬间化成盐柱一样,她的回头,也迎来了自己的末日。
她被丈夫关入山顶小屋,无人前往解救,而她的情人,没有跟着她回来。
第七天的时候,她死了,在自己情欲的遗址上死去。死时天空乌云极低,电光乱窜,和两个月前的末日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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