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初夏的夜晚,夜已很深。
父亲走入他极少涉足的我的房间,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浏览着书柜,又坐下来,顺手折叠起胡乱堆放的衣袜。“下个月,我不去上班了。”他说。
当时天气凉爽,灯光下飞舞着烟尘。我低着头,凭直觉我确信父亲那时也没看我──我们已习惯以这样的方式交谈──然而一下子我非常沉重:对于我,唯一的儿子,父亲老啦!
在儿子的年代里,起初父亲是一种图腾,是无道理可言的存在。直到我领出薪水,每个月在母亲面前骄傲一次。此后,儿子和父亲似乎陌生起来,不可能就共同关心的问题达成一致的意见了。儿子有了儿子,儿子就成父亲。一次,再次,有什么办法呢,父亲嘛,做儿子的都这么说。父亲嘛,终归是父亲。
“代沟”,“审美差异”,“文化背景的不同”,诸如此类,谎言重复一千遍便成了“真理”。
我无法在此展开父亲的一生,天资聪颖,弱冠丧父,为人正直却又饱经沧桑什么的,甚至于旧影集间泛黄的风流倜傥,以及40年后仍归故里为我指点江山时的那种愉悦之情,以反证上述结论。对于我,对于任何人,父亲都还不是大钟稀声、大象无形的。
记忆中,除了希望我能把字写得更整齐一些之类委婉的说法以外,父亲几乎很少指诘我什么。他总是先和我风马牛地谈着,不知不觉就叨入了正题。我学写作不久为他觉察,他笑着劝我再读一些书。“除了爱情,你没什么经验可写,对不对?”他说他喜欢家中的每个房间,包括厨房、厕所都置上一盒唾手可得的烟、却不免使我有隙可蹈。他又只是说“等你赚钱吧,现在太早,是不是?”等到我第一次领回薪水,他便出现在我房间里,伸出手来:“表示一下你对家庭的责任,行不行,数额由你定……”
父亲就这么和我生活着。我们渴望了解却时时逃避,沮丧而又欣慰。
事实上,很难说清父亲和我之间有过什么。更多的时候,我们像其他父子那样,极少交谈,有时几天都没有一句话。但除了血缘和责任以外,我总隐隐感到有些什么把我们牵连在一起。
我们一样又不一样,父亲会一边把书扔向床上躺着的我,一边为狄更斯的那种幽默开怀大笑,我却莫名其妙;我高唱著名的流行歌曲,他却认定不过是高分贝嗓音而已。有一阵子,金庸的书叫我废寝忘食。父亲总在我睡后挑灯偷读,次日又总说胡闹,却时不时问及何以只借上册,中册和下册又安在,害得母亲老抱怨这些破烂弄脏了床单。可是,只要世界乒乓大赛关键的几个傍晚,回家我总能掌握最新消息,四分之一决赛对阵形势及中国球员的状态皆在一小纸片上;同样,父亲烟柜中若库存减量,商业系统的几个朋友当频频接到我的求援急电。
我们无时不在交谈。我们珍惜长期的共同生活造成的默契。我们是寡言的,我们不说废话。我知道,如果必要,我们可以在椅子上坐下来,吸烟喝茶。情人的幽会、卫星现场直播……统统取消,坐下来,作一次促膝长谈。
“说说看。”父亲习惯了这么结束他的话。点起烟。“说说看,你是怎么考虑的呢?”
面对一个觉得你已有所考虑并准备认真听取的父亲,你有什么可说,又有什么不可说?我一生的自信此其时,长大成人此其时,发誓学习尊重此其时。
至今我还记得12岁那年父亲为我编辑的德黑兰亚运会剪报,13年来我无穷无尽地藏书,未发现出其右者,朋友们的来信随读随揉,父亲的3封家书我存留着。对于父亲,这都是秘密。也是一个初夏之夜,父亲跟我讲起死亡的方式。他说不想给别人添麻烦,还说骨灰要撒在江里,全部撒光。他说,眼睛照例不看我,直视满天星光,仿佛回忆着一生中最为幸福的往事。你去撒,全部撒光。他又说。
这样的父亲,足以使所有的儿子眼睑潮湿,然后把话从心里拿出来,一句一句说,轻轻地说,以示我们难言的恩情,以献给他──我的永远的朋友──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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