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卖桑椹的担子还摆着,旁边又添了樱桃和杨梅,新近更是来了山里的果农,挑着青青黄黄的杏子,共挤在了一处。看到桑椹,我会想到染紫的嘴唇,由樱桃杨梅看到铁皮盖子的甜水罐头,对于杏子,则要在齿舌生津的当儿,想到夕阳下晒黄的麦田。芒种到,穗籽熟,农家们这时要忙着收割麦子,间或站在柳阴清凉的田头,感受那一缕染着麦香的野风。而我,一个远离麦田的人,只好借着街头上飘来的杏子香,来感知城中的盛夏了。
早上八九点钟的时候,阳光已显威力,走不了多少路,身上便能觉出细细的汗意。好在北京的街头,并不缺少树阴,随便往这些地方一站,初夏余得的清爽顿然复来。最近这几年,银杏树作为行道树亦栽了不少,每到深秋,它们便澄黄似染,灿然若金,总能给那些日子里的古城,添些惊艳的风致。然而在炎炎盛夏,作为一种遮凉的树阴,它们未免显得单薄,且伤于长势过慢,数年难成,所以说到邀风纳凉的佳物,还得要属那些枝高叶茂,浓阴垂洒的国槐。
槐树虽则长得快,但究竟又不比梧桐,几年内便能翠盖如云,密不见天。于是,在梧桐树下乘凉,常会因其叶片过于稠密而稍嫌沉闷,或因叶片过于薄软而感觉不实,总不如槐树的浓阴来得深厚,更不似它的光影来得通透。但若是雨天,梧桐则又能耐大显,不但可用作天然的雨伞,就是坐在房子里,听听雨打桐声,也是颇可消遣愁思的。
雨天在北方终归少,闲常天气,大多还是晴空烈日,燥热难耐。若这时能寻得一片槐阴,坐在树底下的藤椅上纳凉,是再舒适不过了。喝一口凉茶,看一看头顶上碧绿的枝叶,或是盯着洒落在胸前的光影,发上一会儿呆,都是叫人向往的事。即使坐得腻了,还可以出去走走,沿着槐影点点的大道信步徜徉,也极容易得到风卷衣轻的自在。
北京多槐树,尤其是老街上的槐树更是交枝连柯,绿浮翠流,除去景山上的歪脖儿槐和北海古柯亭的唐槐较为着名,大多的还是这些默默无闻,甘作绿阴的行道槐。这时候,如果从热白的日头底下,忽然踏进浓阴,那真可以顿觉脑清目明,心神皆爽的。人也总要忍不住抬了头,对着这一片摇曳的绿海,呼出一口浊热的气息,再深深吸上一口类似青苔翠藤和新雨交织过的清凉,直达深深的肺底。这正如一匹脚力不胜的马,遇到沙漠中的一汪碧水,光是痛饮还不够,定还要打上几个滚儿才觉尽意。
从南长街一直到西板桥,甚至再到鼓楼,一路上都是这样的槐树。晴热的阳光打在上面,使茂密的枝叶看上去像一层透明的翠绡碧纱,也更似一架长长的绿篷子。人走在树底下,碎影点点,绿光莹润,须眉衣物皆染,清意自生。至于这里的哪一缕阳光允许落下,哪一缕又被坚决挡于树外,仿佛都是经过精心计算的,可谓密而不堵,疏不至空。
街道两旁的建筑,多为旧式院落,卷顶覆瓦,朱扉影壁。石鼓门当走马板,雕梁画栋滴水檐,被一道道磨砖对缝的院墙连接着,绵延不绝。偶尔从墙头上闪现的琉璃宫顶,看上去近在咫尺却又恍若隔世,给这条巷子平添了紧接繁华而自能超脱的古朴与幽静。疏密相间的槐影,在微风中,洒落在长长的青灰墙上摇荡无声,似在雕刻着院落里的时光,也雕刻着它自己的经年日月。
斜阳初染的薄暮,槐阴路上益显幽静,行人错落的步履也更带出几分闲散的意味。放学的孩子,伏在花池边系着跑松的鞋带儿,骑车的小伙儿,一只手上驾着燕雀儿如风掠过,一对中年夫妻边说边笑踢着毽子,健步的老人身背长剑,手里拎着一捆儿青菜,一位白发婆婆,戴着花镜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一块淡蓝色的薄毯。
当然,也有我,福佑寺的红墙根儿底下,这个望着斑驳的槐影,悄然出神的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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