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堵墙,一个老人。
墙很老了。老外婆靠过,早已离去;外婆靠着靠着,也老了。墙基是土夯的,中间的青砖,是时光的补丁和创口贴。与外婆一样,墙的腰挺不直了,斜拄着一根拐杖,背着寒风,颤巍巍地晒着太阳。
舅舅在城里买了新房想接外婆去城里住,外婆死活不去。她说住这儿几十年了,对这儿有感情了,日子也闲适舒坦,住那高楼里,踩着地都不踏实。几个熟识的老太太羡慕她,笑外婆傻,高楼多好,宽敞明亮,不像这瓦房,光线差。外公也埋怨,这老婆子精明了一世,临了越活越糊涂起来,还给自己整个错误来。外婆笑笑不语,依旧住在那有土墙的老房子。外婆是固执的,而且越老越固执,坚持她的“错误”决定,像个执拗的孩子,明知故犯。
外婆每天都会靠在那堵墙上,剥花生,缝衣服,和其他老人一起晒暖。阳光不锈,那些靠在墙上晒暖的老人,如同暗礁,闭着眼,在往事里沉浮,任阳光在浓重的皱纹里哗哗流淌。村里还有几个未上学的孩子,挤在墙角,像不安分的游鱼,在阳光里游着游着,就下落不明。
我也是其中的一条鱼。每次去外婆家,在村口就可以看见外婆和她的“晒友”依靠在那堵墙上。远远地看到我,外婆会起身,驮着微微蜷曲的背,颤巍巍地向我走来,脸上的笑容漾开了花。几位老人各自从围裙兜里往外掏东西给我,都是糖果,瓜子或者花生,热热暖暖的,硬塞到我手里口袋里书包里。直到你笑着接受,他们才笑着坐下,继续靠着墙,用不清的口齿,交流着他们那个世界的故事。我就边上倚靠着,听着,看着。
这时就会觉得,乡人很幸运,他们还有堵墙依靠,晒暖。在城里,看到那些喊冷的老人和孩子,我就会想起家乡的那堵墙,想起一个词的故事:负暄。
“宋国有田夫,常衣缦缊黂,仅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貉。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之,以献吾君。”
负暄,就是晒暖。喜欢这个词,和这个故事。那个田夫,像我的乡亲,有点笨,有点穷,但还好,他们还有充裕的阳光和淳朴的心灵。那个君,就像城里人,聪明,富有,什么都不缺,除了一堵晒暖的墙、一颗安宁的心。
这时我才渐渐明白,为什么外婆如此固执地明知故犯的坚持她在外人眼中“错误”的选择。在这里,一个老人守着阳光,守着一堵和她一样老的土墙,守着和她一样会讲老故事的人,守着她一群偶尔归巢的子孙。也有寂寞吧,但外婆定又是幸福的,这里有她今生今世的证据和印迹。原来,人老了,并不活在未来,他们活在回忆里。
当初的选择,只为这些细小的欢愉。外婆很满足。是的,有些“错”,要一直犯下去;有些“错”,我们该去理解和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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