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世界是一座城,而他的全部生活,都在这座城里。
回忆,是他的常态。她在里面,笑得那么美,款款向他走来,散发着温暖的气息,让他痛到眩晕;回到现实,她不在里面,他几乎窒息。
如果她还在他的生活里,他会对她说什么呢?如果那时她还能说话,她又会对他说什么呢?他无数次的设想,模拟这永远也不会发生的对白。有时,对话很多,几天几夜不知疲倦;有时字字句句斟酌,一遍又一遍的修正,精益求精;有时寥寥数语,随之而来的是漫长的静默。
她走了,走出了他的视线之外,走出了他的生活,走出了他的城。然而,他以为年年今日都会有一样的依偎,谁知年年今日却成了不一样的追怀。但是,他还在这座城里守着无望的相思,希望有一天她能回来。
而现在,她躺在那里,温柔的眉目还触手可及,嘴角还隐约带着笑意,她好似随时会向他轻快地走过来,附在他耳边喁喁细语,让他如何相信他们之间从此就隔着如此长长的距离?她走得如此仓促,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告别的话都没有说一句,幸福便已随着她呼啸而去,剩下他呆在原地,却无能为力。
那一天,天气很好,她的兴致也很高,幸福断得没有任何征兆。就像乐曲演奏到****,华美而热烈,弦却突然崩掉,“当”的一声之后,世界就只剩下寂寞与悲伤在咆哮。
事情发生后的几天,谁都不敢相信,叫他如何相信?她前两天还是挺着幸福的大肚子绣着一只虎头小鞋儿,调皮的风将绒线吹得乱糟糟的,她也不会生气,她笑说,她在为未出世的儿子练习耐心,习惯他的顽皮,表情温柔如密。
刚刚怀上孩子那阵,她时常突然笑出声来,他经常被吓一跳。她便掩着嘴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但就连背影都在空气中荡出快乐的涟漪。他笑她,就这么喜欢孩子?她总是将脸凑过来,甜甜的说,我可以看到你小时候的模样了。他轻轻揽住她,她又赶紧补充一句,以后你和儿子吵架,我一定站在你这边,一脸的仁义。
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她开始害喜,日夜呕吐不止,甚为辛苦。有一天夜里情况特别严重,她怕影响他休息,便一个人悄悄地到院子里去。他醒来,没有看到枕边人,焦急的寻找,然后在院子里找到她,她立刻忍住呕吐声,用手指引他去看满天碎银子般清亮的星光。她若无其事的说,自己总是在最难受的时候,被最美的奇迹补偿,那晚的星光就是。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爱不够深吗?难道是因为自己的情不够浓吗?他不信,她应该也不会信。和她曾经的种种,再也不敢想起,却永远不愿忘记,只能任凭它成为内心深处悲伤的伏笔。
上天也许真的很公平,此前赋予了他一切令所有人艳羡不已的幸福,原来,只是为了使他伤得更痛。
这就是我们的纳兰容若。
这之后的几个月,他把自己关进书房,一头扎进去,浑然忘记了现实。他有时疾书,他有时发呆,完全把自己锁在了另一个世界。
经过一段漫长的疗伤之后,早已考中功名的容若终于接受任命,从此步入仕途了。御前侍卫,这个职位正是所有矢志于仕途之人梦想的起跑线,却唯独不适合容若。御前侍卫,实则就是皇帝的秘书、警兼仆役,需要的是鞍前马后和小心翼翼,忌讳的是高傲的脖颈和纯真的心志。所以,在这个职位上,容若获得过嘉奖和升迁,却始终没有获得过快乐。
高贵的灵魂做不了这种工作,但容若却不得不做。即便没有妻子的死,他也一样堕入了悲剧。
他厌倦,他烦闷,但他无可奈何。唯一欣慰的是,他还有另一个世界,那就是他的心灵花园。
妻子卢氏,他把许多的思念谱成了新词,重新结集,好一首首地读给她听,梦给她看。经历过生死离别,经历过漫长而无法排解的忧郁,才知道有些话写在词里,其实只有自己能懂。
后记:吴绮说:“才由骨俊,疑前身或是青莲;思自胎深,想竟体俱成红豆也。”“非慧男子不能善愁,唯古诗人乃可云怨”。吴绮以为容若之词胜在天资,生来便是一粒相思红豆之幻化。他又说,愁与怨本来是人所共通的情感,但要把愁与怨形诸于文辞,则非慧男子、古诗人不可。只要你也懂词,就一定会为他的气质所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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