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开完会,李珈发现手机上有12个未接来电,都是父母的。心脏骤然一紧,如果没有急事,父母不会这样。
哥哥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尿毒症。
李珈握着手机往外走,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跌进来,把走廊晃得煞白。
大李珈8岁的李魁当年为了供她读书,中专毕业就进了国企,娶了个本本份份的女子过着市井平庸的生活。
李珈比较出息,研究生毕业后谋得这份不错的职业,年薪是他们夫妻俩总和的N倍。她嫁给同样的职场精英袁同,现在有个两岁的女儿。
今天的幸福安康都是哥哥所赐,怎么才能救他的命?
李珈风驰电掣地赶到医院。医生正在跟两个老人介绍病情:除了靠透析维持,就只能等待肾源。
可需要换肾的患者要排队,前面有几百号人。
还有一条路可走,就是亲人捐肾。
二老一听,争先恐后要去配型。李珈本能地说道:“我也去!”
母亲重重推了她一把:“不行。” 父亲信心满满说最好他能配上,他身体好。母亲说她年轻、女人的寿命更长,她捐肾就跟老伴儿的生命步伐一致了……
李珈搂着10岁的侄女坐在外面,泪流成河。
几天后检查结果出来,二老都因为身体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不适合做供体。嫂子与他血型不相融。全家人瞬间崩溃。
看着李魁奄奄一息,李珈心如刀割——不是还有我呢吗?
这一次,父母没有再全力阻止她。看得出父母也非常矛盾。
李珈瞒着袁同去做了配型。三天后,她被通知六个点全部与李魁吻合。拿到结果,她和父母抱头痛哭,李魁有救了!
2.
捐肾是大事,不得不跟袁同商量。不料他一下子跳起来:“你开什么玩笑?如果你哥要用钱,只要我们拿得出,多少钱都给。可这事儿不行!” 为什么?李珈有些恼火。
他没有看到她的父母争着抢着要捐肾的情形,他没有听到侄女撕心裂肺的哭声,他不会体会哥哥小时候用工资给她买钢笔、花裙子,省吃俭用的那份亲情。
她不求他感同身受,至少应该有些同情心吧?用一颗肾换一条命,于情于理都不为过啊。
袁同也态度坚决:“我爸有个同事给自己小孩子捐了颗肾,人才40岁,虚弱得连楼梯都下不了!你工作节奏快,如果捐肾就要休息一年以上,以后身体不好,工作都不一定保得住。你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份,你现在不是娘家的人,你是属于我们这个家的,你有我、有孩子,有你自己的人生……”
李珈耳朵里发出塑料泡沫摩擦镜子的尖利声音。他的理由再多再丰满,但她只信奉一条,生命至上。
晚上去医院看望哥哥,他迷迷糊糊地抓住李珈的手说:“那事……不行。我是快要死的人了,不能连累你。”
李珈比他态度还要坚决,一番死缠滥打的哄劝不行,她便和嫂子商量:“要不然给他转院,骗他说别的地方有肾源,过去了再劝。”
嫂子忐忑地看着她:“小袁知道么?” 李珈一抬脸看到她心急如焚的目光,只得浅浅应了一声:“嗯。”嫂子如释重负。
不一会儿父母买饭上来,都问李珈,袁同什么态度?
她撒了谎,父母都不相信,因为从她做配型到今天,袁同都没有到医院来过。
母亲说:“孩子,这是大事,你得跟家人商量好。”
曾经父母和哥哥是她最亲爱的家人,可是为什么,当命运的劫难呼啸来袭,她却再不能理所应当地和他们手挽手共同担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其它家人,又怎样莫名其妙改变了隶属?
李珈心乱如麻。
恋爱结婚生子,无非是为了生命的传承。为了这种传承而丢弃曾经维系自己生命的亲情和血缘,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不忠不义不孝的女人。
李珈铁了心要捐这颗肾。她宁愿失去工作,失去婚姻。
最亲的人能够一起活着,已经是人生最大的幸事了。
3.
李魁很快撑不下去了。一个半月后,他被下达病危通知书。
换肾一事刻不容缓。
李珈和嫂子重新联系医院。一家人连哄带骗把李魁转院过去。
那个阳光静好的下午,李珈看着哥哥在白色床单下静静睡着,忽然有种莫名感动。生命无常,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留住你想留下的人。
捐肾顺利通过了伦理委员会。李珈伪造了单身证明,家属签字部分由父母来签。
傍晚时分,李珈正在给哥哥喂饭,忽然听到病房外吵嚷,她一下听出来是袁同。
他抱着女儿暴跳如雷:“我就知道你瞒着我!”他拽起李珈就走,还走廊里大声喧哗:“这是我老婆,没我签字,我看谁敢割她的肾!”
这个平日在写字楼正襟危坐的小中层,此刻却像土匪一样失控。
女儿哇哇大哭,李珈气极败坏。推推搡搡到电梯口,女儿忽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叫她抱。她一接过来,孩子的小手臂把她紧紧勒住,生怕她飞了。
袁同的声音忽然低了八度:“你要是真捐了肾,至少要少活十年,你对得起孩子吗?对得起我吗?你看看孩子这么可爱你怎么舍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来负责?”
李珈惊诧地看他,这才发现他刚才的嚣张气焰竟然全部是在做秀。是的,他害怕。他在哀求她。他的自私是因为他爱她、需要她。
父母慢慢走了过来,母亲的泪痕未干,一说话眼泪又涌了出来:“你们回去吧……”
大家都说不出话来。
李珈还是不肯走。但是刚才袁同一瞬间的哀凉,使得她准备和他鱼死网破的冲动滋滋熄灭了。
她远远看一眼靠在病房门边上的嫂子,能够感到和她同样的,万箭穿心。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母亲推了李珈一把,让她走。
李珈的泪水夺眶而出。踉踉跄跄地被老公拉着、被母亲推着进了电梯。
电梯门轻轻合上,把他们分成两个世界。
一出医院大门,李珈就疯狂了:“你阻止我,我哥就会死!”
袁同眼角泛起泪花:“走,我带你去看望我爸那个同事。”
李珈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上了车,看着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一直在抖,她也心酸不已。
行驶了半个小时,到了公婆居住的小区。他们都已经知道这事了,脸色都不好看。
几个人一起去了他们同事家。
40岁的女子看上去很憔悴,她给李珈看了自己当年割肾留下的刀口,只说了一句话:“当年我也是生龙活虎,现在连个凳子都搬不动。” 从他们家出来,婆婆一直在哭。她是那么强势的女人,从不屑于训斥一个人。
但是这天她却歇斯底里:“如果我能配上,我去给他捐!你不光是他妹妹,你也是袁同的老婆,是妞妞的妈妈,你也是我们家的人啊!”
回家的路上,李珈的脑子彻底乱了。
4.
从袁同态度彻底暴露,直到第二天,父母和嫂子都没有打电话来。李珈能想象到他们的左右为难,甚至连问一下情况都不敢。
第二天夜里李珈把电话打过去,她问母亲:“如果病的是袁同,我也会给他肾。你们会允许吗?”
母亲沉默了半晌,问:“你要听实话吗?” 李珈犹豫了,因为她已经知道了答案:“算了。”
母亲哽咽着说:“爱你的人都希望你好好的。我们理解他。”
可是她的哥哥,如果她这样放弃,他就再也不能带着孩子和他们一起在春风沉醉的晚上去吃烧烤,不能在若干年后言笑晏晏地将女儿的手交给别人并祝福余生……
李珈挣扎着,揪着心,安慰母亲:“我会再做最后的努力,尽可能做通他的工作。”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哭出声来:“孩子,算了。”
随后袁同拿10万给李珈的嫂子,他四处联系肾源。夫妻俩在网上遇到了说有肾源的骗子被骗了3万块。
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在奔波,但是,毫无结果。
荷花开满池的6月,李魁没能挺下来。
李珈哭晕在哥哥床头,昏天地黑的绝望和内疚,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10岁的侄女神情呆滞,谁也不认。
嫂子也没怎么搭理李珈。她多少是有些恨的吧,李珈给了她希望,又硬生生拿走了它。
追悼会在李魁生前的工厂里举行,简易棚子里,风大,人稀,白花满地。
李珈透过那个玻璃匣子看着哥哥的脸。他惨白而浮肿,有些不像他了。
那是哥哥吗?是那个年少时为她捕了无数只蝴蝶还汗涔涔地问她够不够的哥哥吗?是那个有着强烈求生欲望却坚决不要她的肾的哥哥吗?
在那些阳光明丽的日子他们带着全家出游,他们的眼睛一起看到那车水马龙,他们的耳朵一起听到这尘世的喧嚣——生命曾如此丰饶,她却缩回了拉住他的手。
时至今日,哭倒在侧,却仍不知对错。
唯愿来生,还做他的亲人,终生不嫁,偿还这一世情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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