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画图怡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鲁迅从红玫瑰到白饭粒,相爱简单,珍惜很难1923年10月,鲁迅兼任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
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画图怡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鲁迅
从红玫瑰到白饭粒,相爱简单,珍惜很难
1923年10月,鲁迅兼任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后改名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国文系讲师,每周讲授一小时中国小说史。
开学第一天,上课的钟声还没收住余音,一个黑影便在嘈杂中一闪——个子不高的新先生走上了讲台。坐在第一排的许广平,首先注意到的是他那两寸长的头发,粗且硬,笔挺地竖着,真当得起“怒发冲冠”的“冲”字。褪了色的暗绿夹袍与黑马褂,差不多成了同样的颜色。
手肘上、裤子上、夹袍内外的许多补丁,闪耀着异样的光彩,好似特制的花纹,皮鞋也满是补丁。讲台短,黑板长,他讲课写板书时常从讲台跳上跳下,补丁们就一闪一闪,像黑夜中的满天星斗,熠熠耀眼。
女生们哗笑:“怪物,有似出丧时的那乞丐头儿!”
可是,当他以带浓重绍兴口音的“蓝青官话”开始讲课时,教室里很快肃静无声——课程的内容把学生们慑住了。
从此,许广平总是坐在教室第一排。
听了一年课,她主动给鲁迅写了第一封信,两人开始互通信件,那些信件后来在1933年被编辑成《两地书》出版。
同时代的情书大多炽烈得肉麻,就像徐志摩的《爱眉小札》,无关的人看了常生出红烧肉吃多了似的腻,《两地书》却不同,琐琐碎碎的家长里短透出俏皮的会心。我们太熟悉那个“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鲁迅,他在与许广平的信里,冷不丁冒出些小清新、小温暖、小淘气,还真令人有意外的喜感。
两人照例谈女师大反对校长杨荫榆的学潮,因为学生自治会总干事许广平是学潮的骨干。也会聊变革时代思想的苦涩与纠结,但最生动的,却是那些絮叨却字字关情的闲话。
住处在三楼上,没有厕所,“二楼有一个,大约,但被一户人家私有了,也不便去使用。公共厕所在遥远的地方,需要旅游很久,才能抵达。于是,每每在半夜的时候,跑到楼下,找一棵树,草草倾泻,了事。后来,终于找了一个替代的办法,用一个瓷的罐子,半夜里尿急了,便滋进去,可以想象,那是一个需要技巧的事情,罐子的口小,若是准确度欠了,准会尿在地上。”
这是1926年秋天,鲁迅给许广平信中的白描。并非大雅的闲事,他独独写在信里告诉她。在他心里,他与她是一对熨帖的饮食男女,距离微妙,她却懂他的欢喜。
又或者,他有点发誓似的说,班里的女学生只有五个,大约也有漂亮的,但他每每不看她们,即使她们问询一些人生啊苦闷啊的问题,他也总是低着头应对。于是,许广平回信说,如此幼稚的信,幸好没有别人看到。
两个人没有想到,80多年后,我看得哈哈大笑。一番唇舌打趣,和你我身边普通的恋爱着的男女无异。
许广平给鲁迅织了一件毛背心,鲁迅穿在身上写信说,暖暖的,冬天的棉衣可省了。
没有矫情的文字,却充满了爱的温馨,还有关于心灵的隐秘、戏谑或者艰辛的分享。世界上,能与你分享光鲜和甜蜜的不一定是爱人,但能撕下表面的鲜亮,分担内里的艰难的,一定是。
或许,不是1926年秋天的毛背心拴住了鲁迅,而是,爱情本来就是一件温暖的毛背心。
1925年10月20日的晚上,在鲁迅西三条寓所的工作室“老虎尾巴”里,他坐在靠书桌的藤椅上,她坐在床头,27岁的她首先握住了他的手,他回报以“轻柔而缓缓的紧握”。他说:“你战胜了!”她则羞涩一笑。
1927年10月,两人在上海同居;1929年9月27日,儿子周海婴出世;1936年10月19日,鲁迅在上海病逝。1968年3月3日,许广平在北京逝世。
在她70年的人生中,他陪伴了她不到11年,她却用43年的时光来支持、延续他的事业。
鲁迅承认,在爱情上许广平比他有决断得多。
祖籍福建的她出生三天便被酩酊大醉的父亲“碰杯为婚”,许配给广州一户姓马的绅士。成年后她提出解除婚约被马家拒绝,最后许家给了马家一大笔钱,这笔钱足够马家再娶一个媳妇,她才彻底自由。
1922年她北上求学。据当年中华教育改进社统计,那年全国仅有女大学生887人,占全体大学生总数的2.5%,她就是第一批女大学生中的一个,名副其实的走在时代最前端的新女性。
照片中的她,五官端正沉静,正盛开在最好的年华,真是一朵绚丽的红玫瑰——年轻、热情,受过良好的教育,充满理想,对爱情怀着最单纯的热切和执着。
当年,她在第一封信中写道:“先生!你在仰首吸那卷着一丝丝醉人的黄叶,喷出一缕缕香雾迷漫时,先生,你也垂怜、注意、想及有在虿盆中辗转待拔的吗……”
当年,他会为她一天替自己抄写了一万多字的手稿而感动地轻抚她的手。
他还会买位置最好的电影票,为了照顾她近视的眼。
国立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
那么之后呢?婚后的生活非常琐碎。
婚前,鲁迅带着许广平去杭州度假。
婚后,这样的日子几乎没有,甚至连公园也不去。他说,公园嘛,就是进了大门,左边一条道,右边一条道,有一些树。
婚前,两人“心换着心,为人类工作,携手偕行”。
婚后,全职主妇许广平似乎没有多余的时间。她为朝来夕往的客人们亲自下厨,精心准备各种款待的菜,少则四五种,多则七八种,蔬果皆备,鱼肉俱全。
鲁迅喜欢北方口味,许广平曾经提议请个北方厨子,但15大洋的工资鲁迅觉得贵,请不得。虽然,他那时是每月200大洋的工资。
于是,依旧是许广平下厨。
萧红回忆,鲁迅吃饭是在楼上单开一桌,许广平每餐亲手把摆着三四样小菜的方木盘端到楼上。小菜盛在小吃碟里,碟子直径不过两寸,有时是一碟豌豆苗,有时是菠菜或苋菜,如果是鸡或者鱼,必定是其身上最好的一块肉。
许广平总是用筷子来回地翻饭桌上菜碗里的东西,心里存着无限的期望、无限的要求,用了比祈祷更虔诚的目光。几番精挑细选,才后脚板触着楼梯,小心翼翼地端着盘子上楼。
这一段总是看得人凄惶。
面对比自己小17岁、冲破世俗、自由恋爱得来的爱人,隔着不算久远的互通135封信的美好年代,一个男子要粗糙到怎样的程度,才能不问一句:你们吃什么?
许广平带着孩子,帮鲁迅抄着稿子,打着毛线衣,鲁迅深夜写作时,她则在一边躺下先睡,早睡是因为第二天还要早起忙家务。
她不仅照顾鲁迅,还事无巨细地照顾儿子。
萧红说周海婴的床是非常讲究的,属于刻花的木器一类,拖着长长的帐子。而许广平自己,“所穿的衣裳都是旧的,次数洗得太多,纽扣都洗脱了,也磨破了……许先生冬天穿一双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时还穿着……许先生买东西也总是到便宜的店铺去买,再不然,到减价的地方去买,省下的钱都印了书和画”。
到底是爱褪了色,还是红玫瑰蜕变成了饭黏子呢?相爱简单,珍惜很难。
相爱只是远距离的精神上的依恋,很容易通过想象来美化、弥补,保持起来相对容易。而珍惜,是现实中无限靠近的相看,是两人各方面习惯碰撞、融合之后的体谅,是柴米油盐、生儿育女的琐屑分担。
婚姻中的鲁迅在两首诗里提到了许广平。
第一次是在婚后5年左右:“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在这首诗里,许广平似乎是他若干负担中的一个,和其他种种共同构成了一个男人中年危机的梦魇。
第二次是在婚后10年,许广平生日时,他送她《芥子园画谱》做礼物,题诗:“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画图怡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这首潦草的诗里,爱的成分则像青烟一样消失在空气中,甚至泯灭了男女性别的差异,一派同志般的革命精神。
看得出来,她早已不是他的红玫瑰。
那些不能给婚姻中的她的感情,可以分配给其他年轻女子。当年的常客萧红,从法租界到鲁迅家,搭电车也要差不多一个钟头,依旧照去不误。有时候坐到半夜12点车都没了,鲁迅就让许广平送萧红,叮嘱要坐小汽车,还让许广平把车钱付了。萧红不怎么会做菜,在鲁迅家勉强做的韭菜合子,鲁迅会扬着筷子要再吃几个。
他善待萧红,犹如10年前善待许广平。
或者,真像莱蒙托夫诗里写的:“我深深地被你吸引,并不是因为我爱你,而是为我那渐渐逝去的青春。”1936年10月19日,鲁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紧紧握着许广平的手,说:“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
不知此时,他是否感念身边这个女子,用10年的青春好得无可挑剔地对待他;他是否记起10年前她留着短发神采飞扬地参加学生运动的样子;他是否想到与她共度的10年,他的创作量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他是否知道,之后漫长的岁月中,这个女子还照顾着他的母亲和原配;他是否怀念那些她在他的心口还是一颗朱砂痣的岁月?
只是,时光飞逝,要如何才能成为一颗永恒的朱砂痣呢?
要不远不近地隔着他,不疾不徐地撩拨他,若有若无地关心他,欲拒还迎地与他谈谈虚缈的人生、空泛的艺术与吃饱了撑出来的烦恼。当然,每次见着他必定收拾得妥帖而美丽……
看看,女人们其实懂得怎样守住红玫瑰的底线,只是架不住爱情到来那一刻的飞蛾扑火,硬把恰当的距离扑没了,活生生把心口的朱砂痣扑成了灶上的饭黏子。
像魔咒一般,从结婚的那一刻起,爱情就呈逐年递减趋势。如果婚姻有幸维持终生,衡量一个男人是否爱你,或许不在于他说过多少动人的情话、许下多少堂皇的诺言、送过多少珍贵的礼物,而是他愿意和你分享饭桌上唯一的那块鱼肚子、愿意把汤钵里的鸡腿先盛给你。
我知道你懂了,可是在爱情面前,就是狠不下心肠,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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