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日志 墨

曖昧圥玍2023-06-03  34

导读:一、雪小禅说,墨亦可用来听。如听古琴。那古琴或可是焦尾琴,或可是俞伯牙弹给钟子期的高山流水。听墨时心必寂寂,浮躁的心听不了墨。我喜欢听墨。越古老的墨,越值得一听…

一、

雪小禅说,墨亦可用来听。如听古琴。那古琴或可是焦尾琴,或可是俞伯牙弹给钟子期的高山流水。听墨时心必寂寂,浮躁的心听不了墨。

我喜欢听墨。越古老的墨,越值得一听。老墨,因为老,有岁月的沉香。墨如酒,老的好,越老越醇厚。太新的墨,有烟火气,呛人。在空寂无人的静夜,静坐书房,清空杂念,耳净心明。持卷在手,最好是线状的册页,古而旧。

墨,不是墨。而是一个个峨冠博带书生,隐居世外的僧道,焚香沐浴后,端坐深山,铮铮的琴音,随着清风,顺着流水,携着白云,裹着花香,穿越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空,迤逦而来。墨是江山,也是心魂。

师弟三雄喜欢收藏古砚,与我一样,爱墨成痴。传说古代的老墨,加了麝香,珍贵得只能收藏,只有主人重病时,才肯刮下一点粉末,做为药引。因为岁月的沧桑,心性早已淡然,那种香味更加沉了下去。放在鼻尖轻嗅,放在耳边静听,早已寂然无声。老墨,如老僧,心静如水,波澜不惊,似乎早已听不见什么了。只有空寂和虚静。

我爱极了这种空寂与虚静,仿佛一颗寂灭(涅槃)了的心,就是我们说的死了吧。但墨并没有死,用指弹去,有铿锵的金属音,傲骨铮铮。持在指端,在砚中泼上水,古墨配古砚,仿佛一对旧情人,那样契合,琴瑟和鸣,相濡以沫。

墨入纸,如入金石,铿锵有声。银勾铁画,剑拔弩张,人世间的争斗与豪情,都在墨里。在甲骨文、金文里听青铜器雄浑的钟鸣,在篆体里听临风起舞,衣袂飘飘,在隶字里听庙堂庄严,山野清风... ...

听墨,听的是一颗心。墨的声音,就是自己的心音。从颜真卿处听博大,从柳公权处听傲骨,从欧阳询处听灵秀,从徐渭处听癫狂。从魏碑中听金戈铁马,从楼兰残纸中听率真,从敦煌莫高窟里听飘逸,从断壁残垣里听曾经风流过的沧桑... ...

听墨,亦是听雨。捧一本书,久读倦怠,掩卷凝神,只用耳听。那字里的墨便流淌起来,升腾成气,凝结为雨,行走三月的杏花里,磅礴在盛夏的芭蕉上,淅沥在深秋的荷残里... ...

听墨,更是听雪。雪落无声。只有冷。雪落江南,掩盖了舞榭歌台,花草树木。远山,白里带青;近水,蒙着烟,含着雾,隐隐冒着热气。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老掉了的渔翁,住在《寒江独钓图》里面,空旷,孤绝,除了寂静,还是寂静。有时甚至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老僧,在禅房里打坐,慈悲,清静,爱恨已并不重要,得失已并不重要。

听墨,也是听月。月色如水,带着乡愁,淌着情爱,人世间的悲欢,都在墨里。墨还会唱啊。明月如霜。墨唱着秦腔,便有了猎猎的风,飘摇的旗,嘶鸣的马,撞击的金戈。墨有时也会唱起黄梅小调,便会听见青楼女子、闺阁少女的嬉笑与哭泣。“年末更识荒寒味,写到湖山总寂寥”。雪小禅写晚年的陆小曼,那墨里只有刻骨的惆怅,无限的孤独,永远也不会干的时光,泣着泪,带着血。

是啊。墨,不忍听。也不敢听。

听墨,也是有讲究的。与王羲之听墨,该在兰亭,曲水流觞,悟宇宙之道,生死之大。与李太白听墨,该高台之上,摘星揽月,快意潇洒。与张旭、怀素听墨,该在狂风暴雨,雷电恣肆的古寺醉僧楼上,笔走龙蛇,吞吐八荒。与东坡、山谷听墨,当登临赤壁,划一叶扁舟,把酒临风,衣袂飘举... ...直到不再讲究了,在茶馆酒肆,僧庐茅舍,粗陋街巷,随意一躺,可有可无,可听可不听,那就通禅了。

听墨,听的是古意。心不老,听不懂。心老了,却听不动了。人书俱老,只有苍凉,那苍凉里,笔笔都是老干新花。

人生往往是,墨老了,心也老了。听着听着,就天地一片苍茫了。

二、

我想与墨为侣的人,定然有一颗孤独的心。半生时光,都给了墨,连骨子里,都有了一股淡淡的墨香。举手投足,也都有了墨韵。腹有诗书气自华,长与墨为伴的人,都有一种不一样的气质,那种气质就是书卷气。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喜欢常年与墨为伴的人,喜欢嗅他们身上的书卷气。

近墨者黑。我是黑透了的。许冬林说,是黑的魂。黑得不能再黑,黑成了死的样子,就是墨了。

我是一个禅者。我说过,所谓禅,就是活着时享受死了的快乐。这种快乐,是常人无法体会到的。如果全黑了,就枯寂了,也是了无生趣的。就跑到它的对立面,朱那里去。朱与黑的留白,就是白。黑白朱,是中国文化的三原色。一幅字画,黑色的墨,白色的纸,朱红的篆刻印章,便有了无穷的意趣。

记得天津欧体楷书第一人田英章说过,最好的书法家在民间。隐藏于民间,与山村野夫无异,不为名,不为利,笔墨之间,有一股林上之风。人生到最后,比的是境界,而不是学识。学识高,只是博学,甚至是书橱。境界上不去,再妙也不能通神。

墨是有风骨的。那种风骨,是经历世事沧桑之后,沉淀出来的。一种岁月的沉香。古人制墨,多把松枝焚烧成松烟,掺以香料,加以熬制的胶,捣碎,研细,定型。这本来就是一个煎熬的过程。不经历苦难的人生,就不是完美的人生。东坡与柳宗元、刘禹锡等,不被贬谪,我想这世界上就少了数个文学大师了。

年少时,挺痴。爱诗如命。却从没写出一首像样的诗。后来痴迷书法,爱上了墨。数年时间,都在临帖。又不老实,楷隶行草,古今名贴都涉猎,还要自创一体,不免狂怪。常常是满屋子里都是墨香,洁白的墙壁因为常贴刚写好的字,弄得墨迹斑斑。边写边扔,一幅不留。

墨,是有禅机的。虚,才能满。舞文弄墨,须空阔的大房子,大教室或是大客厅,或是大禅房。一个人,独处。心身俱空。只有神,只有韵,那落在纸上的云烟,留下的骨肉幻象,不过是空里的色。写字一幅不留,才是境界吧。我是这样做的。没想到雪小禅的祖父,也是这样一个怪人。我算他隔着时空的知己吧。一样喜欢用毛边纸,一样不喜欢有人打扰,一样不喜欢留下笔墨。那是对墨的痴恋,是用墨与心灵对话,与灵魂共舞,与自然宇宙合一。墨是知己,更是情人,与情人知己的私会,那种幸福,不能说,无须说,也不可说。更不喜为外人道。

三、

“墨有香。是冷香。不浮、不腻,闻起来如闻一个清冷书生的体香,但又有人世间的暖意,可亲、可怀。”

这是一个女子心中的墨香。墨香,绝不带脂粉气。是一种清,一种冷,一种慢慢渗透,若有若无的近似飘渺,又那么真实的东西。我想,用世上任何花香草香,茶香,酒香,书生女子的体香来形容,一定是俗了的。

墨香,是一种情怀吧。一种拉着人往天空跳跃的东西。这种情怀,如爱好打坐的高僧,爱好偷香的奇男子、奇女子,是一种瘾。痴迷上墨香,俗世的一切,都并不那么重要了。一日不闻墨香,就会发慌,如毒瘾发作一般难受。网友杭州美女慧如风,就是一个一日不挥毫,骨子里就痒痒的人。她给自己空间取了一个号,叫穷墨书生。她的空间,墨香袭人,使得她更有底蕴了。

我见过一个书痴,年岁大了,老眼昏花,看不了书了。只每日,净手之后,捧着旧书深嗅,仿佛要将那墨香,吸进去一般。墨香,或可以填补饥饿的灵魂,以墨香为食,是另一种高雅了。也许我是一个怀旧的人,喜欢古老的东西。有一个古典的灵魂。老了的墨,在发黄的纸张上,褪去了浮华,淡去了尘烟,更显纯净了。那种香,缓缓的,徐徐的,由内而外,轻轻散发开来,如岁月的沉香,没有了燥劲,没有了冲动,只有了看破世事的淡然与醇厚。

林散之到老年,两耳失聪,再也听不见尘世的喧嚣。那样寂静。他就如同一块老墨,失语了的。也如一个禅师,最终无言了。笔下的墨,才枯瘦起来,苍劲了的。这种苍劲,又是没有烟火味的。他的字是无法临摹的,无论你怎么临,都不像。

朋友临米芾,数十年如一日。就是只得其皮肉,不得其骨与神。问我为什么?我说,你没有他的颠。张旭的狂放恣肆,又不失法度,后人无法超越。怀素的游龙走蛇,灵动酣畅,也没有人临摹得出。怀素的字,不论混在那本书法字典里,我都能一眼看出。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灵动的字。那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在这个世上,是独一无二的,谁也复制不了。

墨,是有韵的。这种韵,就是灵魂的独舞。反复揣摩,蓦然发现,这世上,竟没有两个个完全一样的灵魂。遍观中华五千年书法,是看一个个孤独的灵魂舞蹈。有的风流蕴藉,有的潇洒闲散,有的苍劲古朴,有的狂放豪迈... ...

在某年的中央春节联欢晚会上,看过《墨韵》这个独舞。舞台上铺满宣纸,一个舞女,长发染墨,在宣纸上翻滚腾挪,顷刻间,白纸上,一片墨色的烟云。空间相册里,我也转载过数张女子舞蹈的图片,也叫《墨韵》。是用毛笔泼墨而成,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就如那年在晚会上独舞的女子一般,鲜活的生命扑面而来。

墨是有色的。墨色是世上最妖娆的颜色。她的风流,胜过世上最绝色的男子女子。这种妙,不可言。只有深陷其中的墨痴,才感觉得到。

四、

大凡学书的人,都有眼高手低之叹!自己的灵魂画不出。简简单单的墨,可以勾勒出心中的万里江山,那花是心之花,那草是魂之草,那烟树小舟,深远山水,云烟深处的僧庐茅舍,无不是灵魂深处的私密呓语。

墨,是通往灵魂的符号吧。人生,在走向灵魂的路上,是一个不断前进,不断舍弃的过程。02年,特意到坐了六个多小时的火车,与墨友专门到长沙博物馆看了“北京·湖南书法家作品展”,数百件顶级书法家的作品里,却没有一幅自己满意的。

早年爱极了怀素的《自叙帖》,日日临摹,睡觉也要抱着睡,可是数年过后,又觉得那些线条太过单薄,撑不起自己的灵魂。一路涉猎下去,徐渭的太狂,显得声嘶力竭。董其昌的太柔弱,显得娇媚。赵孟頫的太媚,显得俗。王献之的,略显小气。唯有王羲之,雍容大度,潇洒风流,又蕴藉含蓄,却支撑不起大字书法庞大的架构。王铎的大字行书,有磅礴之气,却是狭隘了的。欧阳询间架严密,却有小妇人的拘谨习气。柳公权瘦劲硬挺,字放大了结构不稳。颜真卿雄豪大气,却失之臃肿。一路细观下来,天下竟没有完美的书法。

墨,还真难弄。所以要写出自己满意的字,几乎没有可能。往往是今日满意,明日咋看,都不顺眼了。

绘画也是一样,展览馆里当代人的山水花鸟,大多是一些墨团。看了没有美感,反而添堵。但颇喜欢大师们的画。丰子恺的佛,齐白石的虾,张大千的荷,徐悲鸿的马,再古一点的宋代米家山水,墨中有一股灵性,有超凡脱俗的美。但每个人都是有缺憾的,残缺即完美。真正的大美,还是在墨中,墨未曾洇开的时候。洇开就残缺了,如同这个世界,一诞生,就充满遗憾了。但这遗憾,并不是遗憾,而是另一种完美吧。

中年习书,再没有先前的狂热了。知道了慢,也懂得了从容,可有可无,不那么痴了。放空心,放松筋骨,一管笔,一砚墨,几张宣纸,不再有自己的思想,也不想自成一派。每一种字体,每一个大师的书法,都觉得美。一家一家地,一路临摹下去。不排斥,不纵容,不带自己的情感,也就无我之境。无我,才能真正体会到墨里的情怀,与墨里的灵魂交融,原来他们都是通禅的。就如一佛,幻化出亿万身而已。真我,本是一个。

墨有心,也有魂。墨香染进光阴,最重要的是细节。墨本是一团,因为准确,才有了力度,也有了灵气和神韵。不狂不燥,每一笔都脉络清楚,细细交代。墨是听得懂音乐的,放一段佛教音乐,墨就变得慈悲清静。奏一曲高山流水,墨就变得高雅脱俗。吟一曲流行爱情音乐,墨就变得缠绵多情。来一段摇滚乐,墨就变得癫狂激烈。

墨也永恒。古字画中的墨迹,过了千年,依然黑亮如新。仿佛千年前的楼兰女子,依然黑发红颜,肌肤依然富有弹性,似乎还流动着血液,有着柔情的脉搏和动人的温度。爱上墨,如爱上古诗词中浪漫而多情的书生少女,与他们一见倾心,不自觉陷落进去,忘情神交一番。

一支青梅,几支残荷,供在净瓶之中。多少夫妻,红颜知己,在简陋的房舍里,远离俗世繁华,相濡以沫,红袖添香。曾经的惊涛骇浪,苦乐年华,都在墨里沉淀下去,只有静,只有这可依可附,可以寄放灵魂的枯墨淡墨了。墨,如茶,也如涅槃了的心,遇水则化,机缘成熟,便借纸还魂。许冬林说,是啊,看墨在纸上逶迤远走,真像是老僧修炼后转世,或为云霞,或为江水,或为寒山,或为竹木花草... ...他只有一个灵魂,却有千百种身体。他真自由。他真慈悲。只有老了,老得很老,才有这样的自由和慈悲吧。

老了,是真的老了。老了才读得懂墨。我知道很多高僧都是爱墨的。他们远离红尘,却喜欢与墨有染。那笔下的江湖,山野,文字,佛像,都透着禅机。沧桑,厚重,内敛,慈悲,简静。墨在禅坐,也在纸上游走,苦禅了开出了花,旖旎成一个个水墨江南的春天。他们的心魂,并不是枯萎了的,而是春暖花开的。

墨透纸背,才有骨力。墨因水洇开,才有韵味。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贫,入得了红尘,又出得了世外。一壶禅茶,一身布衣,青山绿水间,忘却身前身后事,只把一颗赤子之心,沉下来,在墨里得到净化,完成灵魂的皈依。做一个水墨江山的子民吧,也挺好的。

黑得死了似的,死就是生。人生多少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就是墨呀。幽静,深远,简单,孤独,却又包罗天地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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