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故事 我在时间的尽头等你

爱情都是阶段性的，没有忘不了的幸福，只有忘不了的遗憾。爱一个人，我宁愿成为他的遗憾。

1

2013年隆冬，我身无分文。自己也想不通怎么就混到那样惨。某夜跟女朋友大吵一架后，我像往常一样装模作样地离家出走，她居然没有像往常一样主动打电话找我。没钱吃饭，没处睡觉，没工作，没存款，被逼无奈，我钻进一家网吧，开始漫无目的地搜寻招聘信息，窝在只剩半截靠背的转椅里吞了一碗泡面，气哼哼地睡着了。

想不到第二天一早，生活就迎来曙光。我竟神奇般地成为一家电影公司的编剧。神奇之处在于，未经过任何面试，对方只是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薪资水准更远超我的预期，甚至同意预支。公司距离网吧不远，我几乎是狂奔着过去的。到公司才得知，我是全公司唯一的编剧。我猜理应还有老板，但入职两天，没见过老板。

第三天黄昏，老板来了，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我慌忙从办公室的沙发里蹿起，蓬头垢面，洗漱用品还在办公桌上堆着。

我说：“老板你好。”

老板说：“给我讲个故事。”

我问：“什么故事？”

老板说：“什么故事都行。”

我犹豫片刻才开口：“从前，在遥远的大森林里……”

老板说：“讲个爱情故事。”

他说话时一直在看手表，银闪闪的表盘，皮质表带，我不认得是何名牌。

我略为难。爱情故事，讲来讲去还不都是那老一套？

老板说：“时间紧迫，要不我给你起个头吧。”

我真的有点懵了。

他察觉到我的窘态，说：“可以回想一下，自己身边认识的人里，有没有打动人的爱情故事？讲故事，就是要从真实生活中挖掘素材，有了好的故事核，再用戏剧手法加以编排，就会成为精彩的故事。我猜这才是老板对我真正的面试。要是讲不出他满意的故事，大概我就要滚蛋了。

他盯着表看，我盯着他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突然，他让我想起一个人。

林格在高考当天消失了，他曾是我高中三年的同学。据我所知，十年来再没有人见过他。当年还没有“富二代”一词，林格被大家戏称为林公子，因为他家里有钱到瞒不住的地步，只是不清楚做什么的。高一那年，林格每早六点会出现在车库旁的篮球场，练习三分球跟上篮。篮球架下安静坐着的，是他的初恋女友邱倩。林格打完球，会陪邱倩一起坐着，手拉着手。学校的校纪森严，再嚣张的学生，谈恋爱也不敢声张。林格跟邱倩总会在第四个人进入校门以前从篮球场离开，却从来不避讳第三个进校门的人，也就是我。冬天天亮得晚，有时我推车走近，只能隐约看到两个人影依偎在篮球架下，我会冲他们摆摆手，他们回点头，彼此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

2

十年来，我曾有过几次试图找寻林格的冲动，均告无果。十年前高考的那天，邱倩也跟着林格一起消失了。

我心虚地看了看老板，他终于不再看表，但也没看我。

老板问：“你刚刚说林格跟我长得很像？”

我回答：“我猜再过十年，他应该跟你现在一样帅。”

老板说：“不要拍马屁，接着讲故事。”

我说：“让我好好回忆一下，毕竟太久远了。”

老板说：“爱情故事绝对不可以一帆风顺，否则索然无味，差不多该加入冲突转折了。”

他又开始低头看表，说：“赶快。”

但我却开始回忆不起林格的脸了。

林格跟邱倩应该就是在高三中间的那个寒假分手的。这件事我记得牢，因为当时闹得很大。整个寒假，林格每天下午去市体育馆打球，邱倩借课外补习的名义跟爸爸请假出来，陪着林格打球，之后再一起去市图书馆的自习室复习。但就在开学前一天，林格在体育馆跟一帮小流氓打架，被五人围攻，伤了对方两人，自己落得惨不忍睹的下场。场馆工作人员报警，连同邱倩一起七人全被带进派出所。

我听说双方家长和学校领导赶到派出所时，林格跟邱倩正手拉着手，在角落里相互依偎，像平日里每个清晨般。

打架是林格动手在先，虽然林父提供给伤者的赔偿数额足以了事，但学校那一关最终还是过不去。高中最后一次开学当天，全校通告开除林格。从那天起，林格就再也没来过学校。

一周后，我收到短信：麻烦帮我收拾书包，会找你取。

我回短信给林格：“要我把书包交给邱倩吗？”

林格回道：“千万不要。”

林格的自行车停在路尽头的街灯下，车影憔悴，仿佛陪着主人一同老去了。林格从书包夹层里翻出一个小方盒子，打开看过一眼，又放回去。我没瞧见里面是什么。林格跟邱倩如何了，我想问但没好意思开口，他却意外地自己讲起来。林格被开除后，父亲将他禁足，并已开始安排送他去美国。邱倩的父亲一早给女儿办了高考移民，户口迁至北京，决定立刻把邱倩送去北京读书。假如不是因为打架出事，两人本来约定好要一起在国内考大学的，去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学校。美梦毁于一旦，全怪刹那间的冲动。

我问林格：“你后悔吗？”

烟头落在他脚下的雪地上，刺的一声灭了。

林格在黑暗中说：“我会改变这一切。”

想不到，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林格这个人。直到我听说两个人在高考当天一起消失的传言以及十年后关于邱倩嫁人、林格去世等谣言。有人说，高考那天早上，邱倩在北京去考场的路上出了车祸，而林格当时已经坐上从家乡飞往美国的航班。也有人说，邱倩跟林格约好了当天一起私奔的，双方父亲毫不知情。最夸张的是说两个人就此人间蒸发，直到十年后有同学在美国参加一场婚礼，发现那新娘跟邱倩长得一模一样，但名字改了，同学忍不住试探了几句，新娘始终假装不认识，同学不服输，冷不防问了一句“林格”，终于在新娘惊诧的眼神里得到满足，可是那个眼神，就像是林格早已不在人世的确凿证据。从那以后，就连关于两人的谣言也彻底从世上绝迹。

3

真的讲累了。我重新躺进沙发里。

老板问：“这就是你的故事？”

“嗯。”我不屑地答，“这就是我的故事。”

老板问：“连个结局都没有？”

我说：“这就是结局。”

房间似被时空遗弃，窗外飘起棱角分明的雪花。

“你抽烟吗？”老板问。

我转头看他，他摘下手表，郑重地放在桌角，低头点火。

老板突然又话锋一转说，我刚刚在想，林格跟邱倩的故事，有一个最关键的时间点，你不觉得吗？

我问：“什么？”

老板从椅背上挺直身说：“林格为什么要跟小流氓打架，你没想过吗？”

我说：“他本来就爱冲动，打架没什么出奇。我还听人说林格初三时在护城河里勇救过落水儿童，自己差点把命搭进去，因为他根本不会游泳。内向又好逞能的男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老板说：“可你说过他是一个打五个，拼了命往死里打，为什么？如果只是打球发生的冲突不至于。肯定有什么特殊原因，林格才会像疯了似的，连邱倩都拦不住。”

我反问：“能有什么特殊原因？”

老板说：“自己想啊，你现在还是本公司的编剧，这是你的工作。”

听到这话我心里竟莫名地踏实。我认真地想了想说：“肯定是小流氓惹到他了。”

老板问：“怎么惹到？”

我说：“小流氓碰了不该碰的东西呢？其实不是故意的。”

老板有些兴趣地问：“比如呢？”

“一块手表。”我说。

我的目光落在了桌角的那块手表上，才发觉老板已经有一会儿没盯着它看了。

老板眼中闪着光芒，追问道：“说说，为什么是手表？”

我说：“没为什么，编剧的合理想象而已。”我见老板露出满意的神情，被释放的想象力一发不可收，接着说：“因为林格有跟你类似的习惯，你在抽烟以前会摘下手表，林格在打球以前也会摘表，放在邱倩身边摆好，那天就被小流氓给踩到了。”

老板似乎突然想起时间，瞥了一眼桌角的表，但没有要打断我的意思。

我自己点了一根烟，继续说：“这块手表原本只有表盘，是林格的妈妈留给他的遗物，自从妈妈去世后一直被林格带在身边。表是机械表，很老了，停过不止一次，林格每次都花钱找全城最好的钟表匠修。但只有邱倩，给表配上了表带。皮制的表带是邱倩在学校上手工兴趣班时亲手做的，表带内刻着两人名字的缩写。林格以前不是没想过要装表带，可是他做不到每时每刻看见这块表却不悲伤，但神奇的是，自从配上了邱倩送的表带，林格戴上这块表时再无悲伤，只有安心。”

老板没说话，指间的烟灰快要烧到手。

我继续说：“小流氓从邱倩身边经过时，踩了个正着，表盘裂了，表带脏了。还没等邱倩反应过来，林格已经大打出手了。”

老板惊奇地问：“你怎么想到的？”

我老实回答：“你刚刚才教我的。”

老板又点了一根烟，深吸了两口才说：“如果不是那次打架，这段爱情应该会有个好结局。”

“什么叫好结局？”我反问老板，“结婚？生儿育女？一辈子？”我说不上来为什么自己竟有些激动。

4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灰白的天空尽头涌动着一股暗红。

老板问：“可是那十年里，林格到底去哪儿了？”

我说：“就让他成为一个谜，难道不好吗？”

老板自顾自地说：“你知道林格这种人，性格里是有缺陷的，保护欲太强也是一种病。这种人会觉得所有自己在乎的人的不幸，都跟自己有关。假设给这种人无以复加的能力，你想想会是怎样？”

我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老板说：“你觉得如果给林格一次重来的机会，他最想做什么？”

我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老板说：“我们应该让林格能够穿越时空。”

我很失望：“难道这个故事就只能这么往下讲吗？”

老板反问我：“难道你还有更好的方式把这个故事讲完吗？你连个结局都没有。”

他又一次看了看桌角的手表。

我哑口无言，只好靠抽烟掩饰难堪，尝试顺着他的思路想。

“我知道林格书包里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了。”我说。

“是什么？”老板问。

“手表。”我说。

“所以他可以通过那只手表穿越回过去？”

这样一个故事，越讲越离谱了。照这样讲下去，未尝没有可能是一个精彩的故事。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我对面，像一尊雕塑。一切都在时间里静止，唯独一枚红烫的烟头跌下，正落在他裤脚的折痕里，瞬间烧穿一个洞。我们都从呆滞中回过神来，他慌忙撩起裤脚，掸灭了火。

我看到他的右腿，是假肢。

他知道我看见了，并没回避，重新整理好裤脚，熄灭了烟头。

我问他：“那你能帮我把这个故事讲完吗？”

他说：“其实这个故事，早就是你的了。”

“可我还是想知道，那十年里到底都发生过什么？”

他说：“那十年，连林格自己也说不清。他先后十次再回到那天，每次都从挥出那一拳开始，有一次还被打得很惨，差点没了命。还有一次，林格的父亲破产，林格自己也在外面欠了笔高利贷，被人追债，邱倩得知以后为了替林格还债，偷了他爸爸的钱，回来的路上又被贼抢，她拼命追贼，就出了事。最接近的一次，邱倩追随林格去了美国，两个人却因为意外的小事打到不可开交，最后分手，邱倩为了跟林格赌气，一怒之下嫁给了她原本不爱的男人。最后一次，林格想要在高考那天带邱倩私奔，为了赶飞机，骑着摩托载着邱倩狂奔，在高速公路上被一辆货车撞倒，林格丢了一条腿，邱倩躺在医院里再没醒过来。”

我胸中一阵发紧，激动地说：“你知道整个故事最大的问题在哪儿吗？”

他艰难地站起身说：“可惜我没时间听了。”

我也站起身，拉住他的胳膊说：“你知道吗？林格的问题就在于他永远想要靠一己之力纠正所有的错误，他太爱逞英雄了，他甚至不曾顾及邱倩的感受，什么叫至少有一个人幸福就够了？那样的幸福，对邱倩来说有意义吗？那不过是林格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而已！”

他似乎一点都没听进去我说的话，慢慢拉开我的手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把这个故事写完。”

大雪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

他就这样走了。我俯视着窗外他穿梭过街的背影，一深一浅的脚印消失在一条小路的尽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才是我今生最后一次见到他。

我离开前，前台小妹给了我一个信封，说是老板嘱咐的，里面是三个月的工资，公司就要关张了。我身上揣着钱，走出公司大门，道路被厚厚的白雪铺展得比时间还要宽阔无垠。我想我该回家了。

女朋友像早知道我要回家一样，做好了两个人的饭菜等我。

清晨，她从卧室走出来，递给我一张泛黄的纸，从背后抱住我说：“想不到你还留着这个。”那张纸上，写着我的名字和我十年来未曾换过的电话号码。下面还附着一句话：

我在时间尽头等你。

我问她：“你在哪儿找到的？”

她眨着眼，鼻尖翘上天，反问：“不是你放在信封里的吗？”

5

两个月后，我的故事在一本知名文学杂志上发表，但并没有引起任何的轰动，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我猜是因为故事的结尾，被我写得太过平淡了：

林格的手表，安静地躺在邱倩身边。

邱倩坐在篮球架下，看着林格打球的身影，既像在回望过去的每个清晨，又像在端详未来。

一群聒噪的小流氓横七竖八地从邱倩身边经过，领头的人像是故意般，一脚朝地上的手表踩过去。

就在那一瞬间，手表被邱倩用手护住。邱倩没忍住疼，轻轻地叫出了一声。

林格放下篮球跑过来问：“怎么了，没事吧？”

邱倩摇摇头，微笑着说：“没事。她帮林格带上手表，两个人名字的缩写紧紧贴在林格的手腕上。”

林格说：“不打了，我们去图书馆吧。”

那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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