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刚刚飘起小雪的日子,听说更北的地方还有一波寒流将至。北京人对北方来的沙尘暴感到厌烦,对于寒流则是早有准备。
围炉吃火锅,是对寒流最好的准备了。在水汽蒸腾的火锅店,人人面红耳赤,有的还冒着大汗,吐出的烟气则在玻璃落地窗上结成浓浓的雾,外面的景物一时隐去,只剩下明灭的车灯疾驰照射。
我喜欢雾气迷离的火锅店的感觉,尤其是没有太多现代装潢的火锅店,依稀使人回到素朴而单纯的年代,没有那么多的商业,没有那么多的庸俗,没有那么多的烦琐与刻板。
有的,只是一片活气。
北京的朋友知道我喜欢吃火锅,特地带我去一家城西的老店,红灯笼、黄木板,每一桌上都有一座热腾腾的铜锅。锅子的烟囱高耸,烟囱的盖子大开,烧滚的锅子热汽滚滚,弥漫在整个屋子。
朋友点了一个大号的酸菜白肉锅,加了几盘羊肉,一些牛肉卷饼,然后把菜单推到我的面前,叫我点一些菜。
我点了几个菜,特别点了爆炒黄鳝和韭黄炒鳝。
跑堂的过来,看了菜单,好意地探询:“先生,您点了两道鳝鱼呢!”
“对了,我喜欢吃鳝鱼!”
北京厨子炒的鳝鱼果然美味,香、脆、鲜美,骨头也剔得干净,没有一点渣子。
“老师怎么爱吃鳝鱼的呢?”北京的朋友问。
我沉思了一下,就在水汽淋漓的火锅店里,简单地说起一段往事。
小时候,我家门前的“亭仔脚”(就是屋檐下),摆了一个鳝鱼摊子,专卖炒鳝鱼和鳝鱼面。摊子黄昏才开张,正是我放学返家的时间,远远地就会看到爆炒鳝鱼的大烟,嗅觉似乎与视觉同时抵达,香味猛然蹿进我的鼻子,把我勾到摊子前面,我便低着头绕过巷子,回到家里。
为什么要低着头呢?
因为炒鳝鱼的价钱很贵,我们根本吃不起。不要说炒鳝鱼,连鳝鱼面也吃不起,我们家兄弟姊妹就有十八个,一人吃一碗面,恐怕是一星期的饭钱了。
这还不打紧,妈妈经常向卖鳝鱼的妇人央求拜托,杀了鳝鱼剩下的骨头,一定要留给我们,妈妈深信鳝鱼的骨头充满钙质,还有各种维生素,对我们这些正在成长的孩子,大有帮助。
每天晚上,妈妈总会从鳝鱼摊提回一大袋的骨头,洗也不洗地丢到大锅熬煮。
“为什么洗也不洗?”
因为,妈妈说鳝鱼骨头上还带着鲜血,那是最为滋补的,洗净多么可惜!
熬过两三个小时,鳝鱼骨头几乎在锅中化去,汤水成咖啡色,水面上浮着油花,这时,妈妈会撒一把葱花,关火。
鳝骨汤熬成时,夜已经深了。
妈妈把我们叫到灶间,一人一碗汤,再配上她在另一家面包店要来的面包皮,在锅里炙热了,变成香味扑鼻的饼干。我们细细地咀嚼面包皮,配着清甜香浓的鱼骨汤,深深感觉到生活的幸福。虽然吃不起鳝鱼与面包,但是鳝鱼与面包是有钱就吃得到,鳝鱼骨和面包皮却是只有深爱我们的妈妈才做得出来。
只要卖鳝鱼的来摆摊,我们一定会喝鳝鱼骨汤,奇特的是,我从来没有喝腻过,而且一直觉得这是人间至极的美味。
妈妈担心我们会吃腻,有时会在汤里加点竹笋,或下点蛋花;有时会用豆腐红烧,或与萝卜同卤……虽然用的都是普通的食材,却充满了美味的魔术。
最神奇的,算是炸鳝鱼骨了。
鳝鱼骨本来是歪曲扭动的,下了油锅时突然被拉直了,一条一条就像薯条一样,起锅时撒一些胡椒、盐,香、酥、脆,真是美味极了。
我吃了好几年的鳝鱼骨头,一直到我去外地念书,偶尔回到乡下,喝到妈妈亲手熬的汤,总是觉得美味如昔,心中更是充满了感动,妈妈把深情与爱熬入了那平凡的汤,使我们身强体健,在普遍营养不良的乡下孩子中,我们总是气色红润,精神饱满。
“也许是小时候吃不到鳝鱼,长大之后,只要到馆子吃饭,看到有卖鳝鱼,总会点两道来吃,一边吃就会一边怀念起那一段艰苦的岁月。”我对北京的朋友说。
大家听得入神,纷纷夹起鳝鱼,细细咀嚼,当然,有故事加味,鳝鱼也变得别有滋味了。
吃完火锅,在飘着小雪的北京街头漫步,想到我们的生命正是这些看似微贱的东西,累积出一些无价的意义,使我们感到丰盈。
谁能告诉我鳝鱼骨头一斤多少钱?面包皮一袋多少钱?市场里捡来的青菜一斤多少钱?
只要有爱,就是无价的。
我想到,也是飘着细雪的寒夜,我在日本旅行,搭巴士从大阪到东京,在中途的休息站,有小摊在卖“炸鳗鱼骨”。
原来,日本人爱吃鳗鱼饭,剔出来的鳗鱼骨弃之可惜,有人收集鳗鱼骨油炸出售,竟成许多人爱吃的美食,甚至在日本有很多连锁店。
我买了一包,坐上巴土,继续往东京的旅途。车子高速前进,
我品尝这包五百元日币的鳗鱼骨,大为吃惊,与我妈妈炸的鳝鱼骨,滋味一模一样,香、酥、脆。
巴士高速前进,公路边的灯火如流,思及岁月也是如流,生命里也有许多忧伤的寒夜,我强烈地想念妈妈,想念妈妈如何勤俭持家照护我们长大,想念鳝鱼骨的滋味。
妈妈早已离世,在异国的雪夜中,我想到再也喝不到清炖的鳝鱼骨汤,再也不能,一口一口,细细体会妈妈的深情。
想着想着,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像窗外的雪花。
生活中遇到的不完美与不平衡,都是人生最好的启蒙,就如同乌云与暴风雨是天空最好的启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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