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庞小姐在福来花店门口等人,等了很久,还是不见那个人的影子。他们昨天是约好了的,下午一点钟来看店面,可是对方却失约了。庞小姐仪态万千地在花店门口站了一会儿,渐渐地…
庞小姐在福来花店门口等人,等了很久,还是不见那个人的影子。他们昨天是约好了的,下午一点钟来看店面,可是对方却失约了。庞小姐仪态万千地在花店门口站了一会儿,渐渐地没了耐心,人便靠到橱窗上去了。她撅着嘴斜着眼睛看街上的行人和灯箱广告,好像在抱怨所有的事物都不守约。她打过那个人的手机,打过两次,对方手机都正常地响了,却没有人接听。
福来花店的门上也用白油漆刷了两个字:待租。店面的一半迎着大街,由瓷砖、玻璃和铝合金材料装饰,勉强算得上普通装潢,离广告上说的豪华水平却相去甚远。另一半店面藏在小巷里,是粗糙的水泥墙,墙的尽头是一个简易小便池的开端,偶尔会有个过路的男人站到那儿去,肩膀一动一动的。从地理位置来说,花店不在闹市,却也不算冷僻。花店的隔壁是一家杂货铺,斜对面分别是一个修理钟表的摊位和一个书报亭。庞小姐在向四周张望的时候,杂货铺的女主人和修钟表的小宫也在瞟她,书报亭里的老孙视力不好,他悄悄地戴上老花眼镜,看见的仍然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子的轮廓。他们都觉得庞小姐面熟,女店主一直在向庞小姐微笑,小宫曾经两次对庞小姐挥手示意,庞小姐似乎看到了,也似乎没注意,反正没有回应他们。他们后来就不再盯着庞小姐看了,也许认错人了呢,庞小姐看起来有点傲慢,她一定不认识他们。
庞小姐穿着白领女性常穿的西装套裙,深灰色的,还有高跟鞋,站在花店外面的台阶上,看上去这个人与花店非常匹配。她身后靠玻璃橱窗的地方堆放着几只半人高的藤条花篮,花篮好像一直是放在露天的,好多藤条已经发黑,折断了。庞小姐的高跟鞋恰好踩着一块红色的化纤地毯,地毯也已经污痕斑斑了,但上面嵌着的两个字仍然清晰可见:欢迎。
已经一点三十分了,庞小姐看着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眉头尖锐地皱了起来。她随手又拨了电话,这次她有点惊讶了,她听见从身后的花店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里面好像是有人的。庞小姐疑惑地凑到玻璃门前,推了推门,门开了一条缝,是一把链条锁锁着门。花店里面涌出的一股气味使她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那是夹杂着腐烂的植物、烟味和臭袜子味的室内空气,不像花店,倒像民工宿舍的气味。庞小姐更疑惑了,她捂着鼻子从门缝里向内张望,看见的是一片花的废墟,各种陶制花瓶和玻璃花瓶的废墟,还有塑料、剪刀、包装绳、报纸、纸盒杂乱地堆了一地,她听见里面的手机还在响,她甚至看见了那支手机,它被主人放在一只玻璃花瓶的瓶口处。在庞小姐预计到什么的同时,她看见一只手从一堆纸盒后面爬出来,先抓住花瓶在地上拖了一段,然后摇了摇花瓶,抓住了手机。她在花店和无线电波里同时听见了萧先生粗哑的声音。你是谁?
街对面修钟表的小宫看见歇业的花店里有人出来给庞小姐开门,是个瘦高个的男人,花店是背阴的,没有灯光白天的光线也显得暗淡,所以小宫并没看清那男人的长相。
萧先生睡眼惺忪,脸颊上印着一小片细密的条状花纹,很明显是草蓆压出来的。他弯着腰和庞小姐握了握手。庞小姐闻到他嘴里吐出来一股难闻的气味,是男人特有的混杂着烟味和口腔疾病的腥臭,庞小姐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视线也垂了下去,打量起他的穿着来。萧先生的衬衫和裤子一白一黑,看不出是什么面料,白衬衫领子有点发黑,绉巴巴的,皮带上一排拴着三样东西,手机套、钥匙链和打火机盒,是外面讨生活的男人常见的装束,但他脚上那双拖鞋使庞小姐突然疑惑起来,她说,你是昨天电话里的萧先生吗?
我不是萧先生?他的反应却很敏捷,冷不防反问道,那我是谁?
我不是那个意思。庞小姐眨巴着眼睛盯着对方的脚,她犹豫着,还是把内心的疑惑说出来了,你这个样子,不像老板,就像建筑工地上的民工嘛。
民工怎么啦?萧先生的眼睛一亮,说,这位小姐看不起民工?
不是那个意思,你口音是本地人嘛,不是民工。庞小姐发现自己这么说话很被动,就突然改变话题,你这个人怎么一点不守信用?她说,说好了一点半见面的,害我在外面白等了半个小时!
我在睡觉。他说,我睡觉很死,听不见铃声。
你这人好福气,一睡睡到下午!庞小姐说,昨天我们联系的时候你好像也是刚刚醒过来的样子,今天我们约好的时间,你还在睡。
你说得对,我有福气睡觉,我就剩下睡觉的福气了。他说,我这么睡了好多天了。夜里睡,白天也睡,我睡得着。
你这么睡不是浪费时间吗?庞小姐说,不仅浪费你的时间,也浪费了我的时间。
不,浪费了你一点时间,没有浪费我的。他说,我有的是时间,谈不上浪费。
庞小姐瞥了一眼屋角那张草蓆,草蓆上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枕头,却扔着一面小圆镜,她有点纳闷,镜子和这个邋遢的男人似乎不应该在一起。她想坐下来和他好好谈谈门面的事,这不是应酬,几句话就能把对方打发了。庞小姐左顾右盼的,想找一把椅子,可是花店里只剩下一张桌子了,没有椅子。
萧先生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弯着腰在满地残花和花瓶盆里找,从垃圾里搬了一盆仿真植物过来,一只手把植物拽出来,另一只手就把花盆倒过来了,放在她旁边。萧先生说,没有椅子,对不起,你将就着坐花盆吧。
庞小姐不愿意坐在一只花盆上,她只好站着。她说,你这儿,怎么好像是被人打劫过的?
是。是被人打劫了。
我开玩笑呢,我是说你这儿怎么这样乱,就算不做鲜花生意了,还要盘给别人做,怎么不稍稍收拾一下?
是被人打劫了。他说,你开玩笑我没开玩笑。
谁会打劫花店呀?庞小姐的身体又下意识地往后面缩了一下,瞪大眼睛盯着萧先生,你不是开玩笑?谁干的?你报警了吗?
报什么警?不是强盗,是家贼。他说。
庞小姐仍然满腹狐疑,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着边际的?跟你这样的老板打交道,我很紧张。
我不是老板,你说的,我是建筑工地上的民工。萧先生说。
庞小姐有点窘,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窘境,她转过脸去打量着花店的内部装潢。她说,你这家花店以前生意不错的嘛,我前一阵路过这里还来买过花,有个女的,人长得漂亮,也会做生意,我本来挑了一把康乃馨,她劝我买马蹄莲,说这儿的马蹄莲是全市最便宜的,我还就让她说动了,买了一把马蹄莲,多花了好多钱。
你在说小菊吧?
我忘了叫什么,好像她是店里的经理,她很会做生意呀。
做生意就凭一张嘴。他说,她心眼多,嘴又能说会道,她能把死人说话了,能把拖拉机说到天上去飞。
她是你什么人?你女儿吗?
我有那么老?他说,我看上去那么老了?
对不起,我误会了。大概不是你老,是她看上去很年轻,是你太太吗?
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庞小姐笑起来,她说,你这人很会开玩笑呀。
是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她是我什么人,她知道,她是我什么人,这事要问她。
她现在人呢?庞小姐犹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一个核心问题提出来了。
他没有回答,他嘿地一笑,抬起充满血丝的眼睛,朝这里看一眼,朝那里看一眼,却始终回避庞小姐急切的眼神。然后庞小姐看见他从草蓆上拿起了那面小镜子,握在手心里,对着外面照了照。今天要下雨。他说,今天肯定会下雨。
你用镜子测天气?
测什么天气?天气关我屁事。萧先生说,我在这儿躺了好几天了,别人见不着我,但我可以看见他们,看见他们的脸,谁活得得意,谁活得不好,我这面镜子都照得出来。
花店里突然就安静下来了,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邻近的唱片店里播放摇滚乐,那声音听上去好像一个人在用金属物敲打自己的头颅,人便发出了比金属物更尖锐更高亢的喊叫。
对不起,庞小姐尽量地躲着镜子,惟恐他把自己收到镜子里去,她说,你有心事,我看得出来。我不该打听这些的,我们还是谈谈正事吧。
心事不值钱的,告诉你也没关系。他突然又笑了一声,说,有人喜欢买花,有人喜欢买人,价钱不一样罢了,我告诉你,小菊,她让人买走了。
什么买走了?庞小姐终于明白了什么,她的眼神里现在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恐惧,看得出来她对买人的故事有兴趣,她说,萧先生你又开玩笑了,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让人买了呢。
有个人来买花,买了几次花,就把人也一起买走了。萧先生收起了镜子,把它放在裤子口袋里,他说,一个愿买,一个愿卖,成交啦。
庞小姐这时候忽然清晰地记起了那个女人的容貌,微黑的时髦的肤色,鼻子很小巧,却很挺拔,胸部也一样,买花的时候天气还很热,庞小姐记得她穿一件白色的小背心,背心上绣了几朵小小的花,花形也是马蹄莲的。只有她的口音透出一丝乡下气,庞小姐可以断定她和自己是一个县里出来的,她记得问过那个女人家乡在哪里,那女人哀伤而造作的回答让庞小姐永远难忘,出来了就没有家乡了,地球就是我家乡。
男人打了个呵欠,他的身体几乎靠在墙上,一只手挠着大腿,他说,你们女孩子都喜欢开花店,为什么?
这还用问为什么?女孩子都爱花呀。
为什么女孩子都爱花?他说,花儿美?不一定,我现在觉得花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没用的就是废物,废物怎么会美呢?不美,还伤人!比如那个马蹄莲,我一看见它胸口就疼,马蹄莲,花名字起得好呀,看见它就像看见马蹄,踹我的胸口!
庞小姐掩着嘴笑了,她知道这个男人受了刺激,说话不免有意气用事之处,她不好说什么,说什么都容易得罪了他。
我从来就不喜欢花,现在更不喜欢了,我看见花就恶心,不骗你,好比康乃馨,看上去不错,你闻闻它的根试试,臭死了,比厕所的尿骚还难闻。
庞小姐有点尴尬起来,她猜这个萧先生是在藉无辜的花儿发泄着对人的仇恨,她能够理解一个男人受伤的心情,但她不能接受他用如此苛毒的语言糟蹋花的名誉。庞小姐清了清嗓子,她说,男人很少有喜欢花的,女人很少有不喜欢花的,我就是喜欢花,我做梦都想要有一间花店。
是,你做梦都想有一间花店,你电话里告诉过我了。男人睨视着客人,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古怪,好像是轻蔑,好像是失望,然后他走到角落里,打开一堆塑料文件柜,我的租赁合约都在这里,你看一看,签了字付了租金,你明天就可以在这里卖你的花了。他拍打着一堆文件上的灰尘,突然想起了什么,我电话里说清楚的,租金半年一付,三个月不行,一个月就更不行了,一共一万二,你带来了吗?
庞小姐低下头去,她的手有点紧张地扯着套裙上的一道褶绉,我正想跟你商量这事,她迟疑着,我先交一个月的,到九月份,我买的债券到期,一定把半年租金补齐。
到九月份我要是死了呢?你要是死了呢?我就知道你在浪费我的时间。男人手脚很重地撞上文件柜的抽屉,他说,免谈免谈,我要继续睡觉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庞小姐的脸胀得通红,她从小包里掏出一张单据向萧先生挥着,九月份就到期了!我从来不骗人,你为什么不相信人呢?
我就这么说话。萧先生又走回到草蓆旁边,人沉重地躺了下去,他说,我不相信人,我相信钱。
话说到这个份上,花店里的气氛完全变得冰冷的了,应酬的客套和一点点人情味丧失以后,两个人冤家似地对峙着,一个以懒洋洋的姿势躺着,另一个站着,眼睛里渗出了委屈的泪水。
我做梦都想开一间花店,我攒那么多年的钱,就是想开一家花店。庞小姐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她说话的声音哽咽着,你不信任我,没什么,可你让我的梦想破灭了,我会恨你一辈子。
起初萧先生不做任何表示,他只是侧躺着,一只手枕着脑袋,另一只手不时地挠着他的左脚脚踝。突然,萧先生冷笑了一声,坐了起来,你在演电视剧呀?几滴眼泪就想骗我?什么叫梦想,什么叫破灭,我不懂这一套,我就懂钱,懂吃饭,懂活命!他说,把我当傻子?他妈的,现在的女孩子,都可以去当女间谍,演什么像什么!都把我当傻子,手机挂在脖子上,穿得那么时髦,一万二的租金拿不出来?你说攒那么多年钱,钱呢,看你打扮是个白领嘛,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不会是保姆吧?
谁做保姆?你别张嘴就糟蹋人!庞小姐这么喊了一声,忽然低下头去,她擤了一下鼻涕,掏出一张绉巴巴的纸巾擦了擦鼻子,又把纸巾塞回小包里了,她说,一个大男人,对小姐该讲点绅士精神。你就不能通融一下?
我跟你通融了,钱不跟我通融,借钱给我的人也不跟我通融。我让你实现了梦想我就该撞火车去了。萧先生说着盱起眼睛打量起庞小姐来,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口口声声要盘店,口气很大,什么见面详谈,什么经营执照税务登记的你全懂,怎么这点钱拿不出来?你不会是在外面做鸡的吧?
你才做鸡!你们一家都做鸡!庞小姐尖叫起来,不断升级的伤害让她无法承受,她踢翻了一只花盆,又踢翻了一只玻璃花瓶,一路破坏着向门那儿走,你这种男人,不让女人抛弃才怪,睡你的觉去吧,睡了永远别起来!
庞小姐拉门的时候发现玻璃门是坏的,拉也不行,推也不行,只能开一半。她听见后面响起了萧先生的笑声。你以为你是在咒我呢?睡了永远不起来?我巴不得,可惜一觉睡不过去。萧先生已经从草蓆上坐了起来,他说,小姐,你别急着走,买卖不成缘分在,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让我一觉睡过去,永远别起来!
庞小姐在气头上,回头说了一句,那不用我帮忙,自己爬起来,去药店买一瓶安眠药!
我不能出去,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萧先生说,你要是帮我去药店买一瓶安眠药,租金上可以通融一下,先交三个月的就行。
你疯了。庞小姐抓着门拉手用劲拽了一下,门吱嘎尖叫了一声。庞小姐跺着脚说,你这破花店没人要租,什么都是坏的,人的脑子也坏了。你就不能站起来,帮我开一下门?
是你要出去,你自己开门。萧先生仍然坐在草蓆上,用那面小镜子照了照庞小姐的脸,他说,我看你脑子也聪明不到哪儿去,连门也不会开,你要是聪明一点,什么门都可以开。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如果脑子没坏,早就该知道了。
庞小姐回头盯着萧先生看了一会儿,嘴角上浮出一丝讥讽而傲慢的微笑,你这种男人,她冷笑着说,你这种男人,死了也不可惜。
然后庞小姐去推另外半扇玻璃门,这次门推开了。推开门她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雨,对面修钟表的摊子已经不见了,书报亭上也撑起了一把广告伞,豆大的雨点打在街道上,空气中夹杂着尘土淡淡的腥味和花店残存的一点清香。庞小姐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看见杂货铺的女人探出头看她,看一下又缩回去了。庞小姐向杂货铺那里厌恶地翻了个白眼,讨厌,她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嘴里嘟囔着,不知是在骂天还是骂人。也就在这时她感到身后响起一阵沙沙的声音,庞小姐回头一看,发现萧先生起来了,他的一条腿和一只胳膊挤在门缝处,手里拿着一件揉成团状的塑料雨衣。
没有雨伞,你就将就着用雨衣吧。
庞小姐打开那件红色的雨衣,发现一个更大的意外,雨衣里还包着一枝白色的马蹄莲。雨衣一打开,马蹄莲轻轻地落在她的高跟鞋上。
你别把眼睛瞪那么大,我没别的意思。萧先生站在门缝处说,花店里就这一朵没枯的花了,我看见它胸口就疼,你喜欢你带回家,养在瓶里,还能开两天。
庞小姐抱着雨衣和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看见萧先生的一只穿拖鞋的脚伸在外面,脚背上有一块很大的暗红色的疮疤,好像是严重的烧伤留下的痕迹。
这次像个男人了吧?萧先生在里面幽幽地一笑,然后他关上了门。关门之前庞小姐听见他又说了句不中听的话,你把我当坏人?是你脑子坏了。告诉你,我要是坏人,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穿灰色套裙的庞小姐五天之后又出现在福来花店的门口。五天时间没有改变庞小姐,但福来花店门口的杂物都被清理过了,有人在玻璃门上贴了封条。庞小姐手里抱着那件红色的塑料雨衣,站在花店门前的台阶上,当然,街对面修钟表的小宫和旁边杂货铺的女店主都注意到她了,卖报纸的老孙知道自己戴上老花眼镜也看不清女孩的模样,干脆就不管闲事了。
庞小姐不喜欢杂货铺女店主那种目光,她穿过街道走到小宫那里去问讯。她指着福来花店的门问小宫,为什么花店门上贴了封条?花店门面有人租掉了吗?
钟表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脸上的表情有点怪异。你不知道花店老板出事了?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打量庞小姐的目光渐渐变得犀利起来,就是你进花店那天夜里出的事,那个老板吃了一瓶安眠药!
庞小姐惊叫了一声,已经死了?
多半是死了,听说是一大瓶安眠药,不知道他怎么弄到的。小宫说,是他一个朋友来花店追债,债没追到,追了一条人命。
他到底为什么事寻短见?庞小姐脸色煞白的,转过身去看着对面的花店。她的手一直在折叠那件塑料雨衣。
寻短见还能为什么,不是为人就是为财嘛,听说他两个都沾,都说他是人财两空。
人财两空也不能轻生呀,可以从头再来的。庞小姐的眼神里一半是哀伤,一半是疑惑,他其实是个好人,她说,那天还好好的,虽然消沉了些,不过还开玩笑呢,看不出来是真想死的人呀。
你也看不出来?小宫目光炯炯地盯着庞小姐,说,那天你不是进去了很长时间吗,我以为你跟他很熟呢。
不。你弄错了。庞小姐突然从小宫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潜台词,她提高声音说,我不认识他,我只是跟他谈店面出租的事。
庞小姐这时感到自己的脸亮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偏过脸,看见一个圆圆的淡黄色光圈跳到了钟表匠的脸上。什么东西!她捂着脸惊叫了一声。小宫看见庞小姐惊慌的样子便笑了。别怕,是花店里那面小镜子,他说,我前天就去看过了,不知道是谁的小镜子,靠在里面的墙根上,正好对着玻璃,一出太阳镜子就晃人的脸。
庞小姐记起了什么。是镜子。她说,镜子的反射。庞小姐面色苍白地站在钟表摊前,很明显她是在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儿庞小姐向旁边的垃圾箱那里走,她背对着小宫把那件红色的雨衣放进了垃圾箱里。小宫没看清庞小姐在干什么,他一直断定庞小姐就是某某人,终于忍不住对着女孩子的背影喊了起来,喂,你是以前在对面剪玫瑰的小琴吗?庞小姐回过头,说,什么?什么剪玫瑰?小宫说,以前福来花店生意好的时候,有个打工的女孩子天天在门口剪玫瑰的刺,她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你认错人了。庞小姐愣了一下,很奇怪地拿起挂在胸前的手机看了看,什么打工,什么剪玫瑰的刺?她说着把手机放回到胸前,我从来没在花店打过工,你认错人啦。我进花店都是去买花的。一丝骄矜的微笑很快回归到庞小姐的脸上,她向花店看了一下,又向钟表摊看了看,最后她走回到钟表摊。
我做保险的。庞小姐说着从小包里掏出一张名片,用一种很职业的语气推荐起她的业务来,我们做八个险种,最受欢迎的是医疗保险和人身意外保险,她说着灵机一动,手指向对面的花店指了指,你也看见对面花店的事情了,如果那位老板参保了,如果他不是那么脆弱,如果他是死于意外,家属就可以得到一大笔赔付!
小宫瞟了眼庞小姐崭新的名片,看见的是一个著名的保险公司的抬头,一个预料外的名字,庞雅娜。他想或许他是认错人了,这个小姐除了和剪花刺的小琴面貌相像,没有别的是一致的。小宫便一边修表一边听着庞小姐热情详细的业务介绍,听了一会儿他发现对面小镜子的反光正在晃自己的眼睛,影响他的工作,他就把凳子向旁边移了一下,随手打开一个小抽屉,把庞小姐的名片扔进了一堆待修的手表中。
庞小姐期盼地看着钟表匠,问,怎么样,你考虑哪个险种比较适合你?不一定现在答覆我,考虑好了打我的手机好了。
钟表匠小宫突然有点不耐烦,他啪地打开一只手表的盖子,说,谁考虑这东西?死就死了,活就活了,保什么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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