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叩尊
这一日,朔风卷城,当空聚雪,一盆炭火笼了又笼,新诗里拗口的僻字筛了又筛。因伏案时间稍长,他举起双臂活动了一下筋骨,随口问侍墨的书童,现是何时?答曰,已是申时。他偏着脑袋停了片刻,又问,前些时候窖的酒可好?小童说,已妥,现正浮着一层绿蚁。
他笑笑,从案上另取一纸,提毫略顿了顿,写下“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折好递与小童说,快马加鞭,送至刘府。
童生领会主人意思,笑着边退边说,定不负大人所嘱。
这边刘禹铜正捋着胡须不知如何打发这闲晌时光,可巧,麻利的管家已将那小童引至中堂。他一躬身说,我家大人有书信一封。刘禹铜阅后对他说,如此甚好,告诉你家主人,我定风雪无阻。
轻裘暖轿,只一盏茶功夫刘十九就出了门,轿杠子吱吱呀呀,将酌未酌的情致已盈满刘十九的眉眼,虽称富一方,却极喜爱与白居易等人曲水流觞,舞文弄墨,这样一来,他便觉得,手中的银子,再不止于重量那么入俗。一时,他竟有了和诗的冲动。
这边,红泥的小火炉已然将酒温好,泛起的酒沫如绿蚁,他让貌美的侍妾添了几支蜡烛,又为宠妾描了一遍眉峰,几碟小菜摆在桌上,只等一人。
门环被叩响。
从此这个雪夜被滤进《唐诗》,色香味俱全,且烛火一直照到今。
二、访戴
夜半醒来,窗外清明,如同白昼,下雪了!
王子猷拾起昨日画的一幅竹,想把他种在雪地里。种在那群假山石旁?种在亭角?都不中意,遂将那幅画揉了扔在地上。明月皎皎,星远云稀,不饮两杯似乎对不住这样好的雪夜。他摸了摸肚子,唤,上酒来。
那小厮揉着眼睛说,公子,现在吗?他打了个响指,又吹了几声口哨,小厮当即去安排吃食酒水,厨房里一时人影驳杂。酒至微醺,他用竹筷一敲桌子,吟道,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前有寒泉井,聊可莹心神……聊可莹心神,他一下想到了剡县,想到戴安道,想到他案上积墨如山的画卷和他不愿出仕的放达性情。
这样的小酌心中依然稍觉有欠,那些与他曾经妙语连珠、相契于心的小聚,此时一点一点的盘剥着他焦渴的心。他要在这个时候见到他,这个主意一敲定,他竟容不得自己再多耽搁一丁点的时间。
于是,他唤:撑船,起程。
小厮对他只要心血来潮,就要有所为早已习惯,问了句,公子去哪里?回,戴兄处。小厮想,要几个时辰的水路呢!
江水无澜,一只小船行在江面上,像行在滑溜溜的黛色缎子上,长篙一撑,将船身送出一米开外,江面被豁开一条裂缝,王子猷立在船头,听船舷边打着旋的河水冲刷着船身。
终于到了戴安道的家门口。
他立于门外一动不动,突然吹了几声口哨,又打了一个响指,转身往回走。
兴尽而返,这个雪夜便泊进了《世说新语》,它让常人惊异,惊异之余又心生艳羡。
三、夜奔
并不是所有的雪夜都是唯美而温情的。
北风怒号,追杀阵阵,失了高堂,撇下爱妻,草料场大火冲天,他悲愤地叹道,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朔风寒透了被挤进生命夹缝的林教头,这样的雪夜有欲掩人间罪恶之感。
这样的雪夜与白居易或王子猷的雪夜虽不在一个平面,纵观浩繁的雪夜之空,该会在另一个经纬交叉地,隔着时空对望,他们可以被推进静谧安详的视角,当镜头一切换,他们又被置在离乱生死之边。
这样的雪夜,那流落之人,估计终身为客了。
不然,他怎么会一遍遍问苍天: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处还?
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诛尽奸贼庙堂宽?
莽莽雪原,江山俊秀,埋得了乾坤埋不了英雄怨。
这个纷争悲郁的雪夜落在《水浒传》里,让人读一回,痛一回。
四、归人
最烟火的雪夜该如此,如此的雪夜最为出尘。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房屋的檐角、篱笆院墙都被雪圈成弧形。鸡在雪地印竹,狗在雪地拓梅,有人打开半扇窗,有人点亮烛火。灯光一直昏暗,炉上一直温着热水。
那时,他抖落斗篷上的雪,伸手打开半掩的柴门,柴门上的雪应声而落,小黄的叫声里带着娇嗔的意思,摇着尾巴一会儿咬他的裤脚,一会儿躺地上撒欢。所有白雪覆盖着的,都似一只只白茧。
今时,他抖落大衣上的雪,立在楼宇门前跺跺脚,伸手按响门铃。这一切安静如常,所有白雪覆盖着的,还似那些白茧。
往后,他抖落身上的雪,立在门前,拂雪掀铃。这一切仍然安静,白雪覆盖着的,是白茧。
虚拟的不过是时光,那些奔波在外的人,总会在年末赶回来,想着惦念的人和故乡的模样,一路吱嘎吱嘎。开门相视的刹那最烟火也最温情。
这样的雪夜,是日子,亦可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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