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五六岁,我好像都没留下什么个人记忆。搞得这么不确定,无非那些记忆,多是外婆和父母讲过的故事。久而久之,它们变成了我应该有过的记忆。我没有出生在自己家里。父母婚后没有自己的房子,暂借了宗亲的一个小房间生活。
闽南有这么个民俗,如果在别人家生孩子,那么,房东一家的富贵兴旺,都会被这个小孩子抢走。没人知道这是怎么来的,大概神明有这么说过吧。所以母亲临盆前,父亲带母亲到了一个叫老璋哥的远亲家里,准备生产。老璋哥一生未娶,没有子嗣,是个忠实的守庙人,掌管着功德箱。那时候,佛像们还不用担心半夜被歹人抱走倒卖,所以寺庙没有锁也没有铁门。像老璋哥这样的守庙人,只是早晚带上个门,做做样子。
我就在老璋哥的家里出生了。
很小的时候,我就会模仿《陈三五娘》的“三哥”“阿娘”,仿佛那样子,沙子会玩得更起劲。我还直喊爷爷辈的老人家为老汉,逗得别人开怀大笑。可是,我真不记得有这些事。
再后来,长大成人,我开始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记忆。
但人生故事,无非生老病死聚合离散,它们从不缺席。外婆做了个手术,拿掉了一小截肠子。像医生说的那样,能多撑五年,她也确实多陪了我们五年。再一晃眼,人生过去十几年。这中间,父亲走了。母亲白了头发。
大舅依然喜爱南音,不时参与一些红白喜事,能敲会弹,脸上还挂着平素的严肃。二舅前段时间被红火蚁咬了,这是2005 年后,入侵泉州的外来物种。
在外漂泊了快二十年的三姨一家,终于回到镇上了。那个被妹妹描述为豪爽男子,在KTV高唱《海阔天空》的表哥,倒在了大海边上,死因不明。三姨返乡不久,忧疾去世。个头小小,有着闽南波西米亚气质的三姨夫,成了一名郁郁寡欢的守庙人。说起这些,有人直摇头,“看看他们,最后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每年清明,去普济寺祭拜的路上,总要回想起少年时代。
我跟小伙伴经常踩着单车来这边游玩。如今,杉木生长,杜鹃花提示着春雨时节。山上的人家,屋后种着凤凰木和龙牙花,地上撒满了红色花瓣,就像天然生长的高大香烛,垂落着生命的灰烬。
外婆家被山体环拥着。后山顶有个突兀、像棺材板的大石头,不知打哪年开始,竹林悄悄把它盖上了。故乡的森林,四时浓绿,更见茂密,也更显神秘。小孩子对树上的果实都失去了兴趣,更不会往山里头跑。我多想告诉他们,山上不仅可以挖竹笋、采蘑菇,还有覆盆子、桃金娘。小时候,我还捡到过从大海那边飞来的明信片,上面有个新奇的“標” 字。
时间不断往前,大山和森林都回到了过去,安宁而平静,彻底归属于先祖和亲人的无限生命。
和它们相比,始于一台松下录像机的电影故事,其实太过短暂。逢年过节,人生大喜,我上一中,家里还有乡邻,都会从寺庙里搬出佛公菩萨。有钱的请戏班子,没钱的找傀儡戏,名为谢神。有时候也放露天电影,大多无甚印象。自从有了录像机,它也被借去放片子。闽南的人们就是这么可爱,有事没事,都要感谢神明保佑。
没出几年,录像机很快被淘汰。谢神的傀儡戏,看的人越来越少。年轻人更喜欢躲在家里,对着电视机。每场不落的老头,散了人生的场,没再回来。然而,傀儡戏还是会在小庙的门前上演,毕竟神明无时不在。门外边,是被赋予生命的人偶,在手上翻转。门里头,是庇护着生命的佛像,一动不动。至于观众,不刮风,也没下雨,却往往一个人也没有。就连看庙的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这是生活,这又像在演电影。哪怕是已经消失的人,它都是生命的某种见证。我经常在睡梦中回到故乡,我在电影里总会看到过去。我怀念那些离我而去的生命时光,就像一场又一场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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