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女作家向田邦子与寿岳章子的散文中,都细笔回忆过寿司与她们居家饮食的关系。我虽然生长在台湾,却自小受过同龄台湾小孩也许没有受过的寿司制作教育;那当然是因为母亲的关系。
母亲因为受过很长的日本教育,又深觉家事教养与乐趣的重要,所以从小教了我许多她所擅长的日式料理。
寿司因为是一种凉的食物,又能预先准备,拌了醋的饭也有保持赏味的功能,对我那忙碌的母亲来说是很好的选择。米饭与海苔都很有营养,用来作为馅料的选择又非常多样化,尺寸也随意(细卷、中卷、太卷),所以我们家常常做寿司。尤其是郊游或邻居聚餐,寿司总是我们的代表食物。
当我还很小,跟在母亲后面想做这、做那的时刻,她从没有嫌过我碍手碍脚。她知道把时间用来应付我想参与所造成的干扰,不如给我机会实际操练,让我早早成为她的帮手。所以我很小就会做寿司,而且在母亲的细心训练下,对寿司产生了一种绝对的情感。从切开一卷寿司,米饭之间的颗粒所呈现的力道,和卷在中间各种食材的颜色搭配,我的心里都有一种美的标准。长大后,偶尔看到店家或市场做出花花绿绿、奇颜异色的寿司时,我会特意别开眼光,不用自己心中的标准来衡量别人的作品。
母亲教我做寿司或其他料理时,也一并告诉我那些食材的日语怎么说。她还会告诉我许多自己童年的故事。等我的孩子长大了之后,有一些人曾称赞我很懂得教养孩子。我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仔细想过孩子要如何教养,我只是在生活中传递母亲自小到大给我的生活分享、学习她所为我付出的耐心。
与母亲做家事还能学到一种非常惊人的毅力与研究精神。虽然父亲并不实际参与我们的厨房工作,但是如果我们遇上了烹饪上的科学问题,也会跟学化学的父亲讨救兵。爸爸最有耐心,他会沉思、找数据,为我们想出各种解决的方法。
大一那年,大姨妈从日本回来,送给我们一个做“伊达卷”的竹帘。我已不记得在那个暑假中,母亲带着我动手做过多少次伊达卷了。只因为取材与做好的成品之间总有一些不够满意的地方,我们就一再操作,想要寻求一个最好的可能。
对一个大孩子来说,我从这件小事中已经体会到凡事求好的精神。在不断尝试中,母亲为我不落言诠地做了克服困难最好的示范。我对这些想法很有感动。那一年,读书笔记中就有一段话用来勉励自己。这虽然不是来自母亲的口中,但她给我的无言教导就是那种“作用”的化身。
寻找“真我”的年轻人应该明白,真我并不是“寻找到”的,而是“创造成”的;对于形成内在的人格,一个人的日常行动所具有的作用,远比内省或思维更为持久。
做伊达卷的时候需要山药和蛋,把磨成泥状的山药黏汁加入蛋液中烘烤成厚蛋皮,再用锯齿状的粗卷帘,把蛋皮与寿司饭卷出好看的波浪状。山药泥很重要,因为能增加厚蛋皮的柔软度,在曲折之处才不会断裂。当时台湾还没有很多人种山药,在台东要取得材料更困难。虽然我们也托人从山上找来野山药,但品种不同,那些山药类似于马铃薯,却不细致。母亲不喜欢因为条件的限制而打退堂鼓,我们讨论之后,开始试用几种可以取代的材料,从鱼浆到粉类,试着找到最好的替代配方。
做伊达卷的同时,母亲也为我讲历史。她很喜欢读历史,从伊达卷讲到伊达政宗这位独眼将军;又从丰臣秀吉一路讲到仙台城。母亲是说故事的好手,在厨房或饭桌上听她讲故事永远是一大乐事。她跟爸爸会为了年代而争辩,不一会儿,我们一定会看到爸爸去查书或字典,然后对大家宣布正确答案。爸爸要证明的并不是谁在争辩中得胜,而是面对知识一定要有的理性。这是吸收知识前一定要经过的正确考证。
母亲的寿司也用来照顾我的友谊。大二那年,成大团契的朋友来台东玩,一行二十几人在森林游乐区过夜。那一天,母亲带着我忙了一下午,卷寿司、烤鸡腿和做一些凉菜。黄昏的时候,让我带着食物去和朋友碰面。
我一直很怕家里因为我的朋友而忙碌,母亲一定是想到了我的心情。她什么都没有说,积极准备的那顿晚餐就像在对我说“我们也欢迎你的朋友”;爸妈更在第二天请大家来家里喝咖啡聊天。
我还记得那天朋友离去前,大家围坐在家里的客厅献唱了一首诗歌。歌声很美,悠扬地祝福着我的家,也回荡在我友谊纯美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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