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八岁之前,我一直在农村。那并不是我的选择,那是母亲替我的选择。生下我不久,母亲再度怀孕,我与弟弟只差一岁,不得已,母亲将我送到乡下外婆家,外婆那年不到50岁,…
八岁之前,我一直在农村。
那并不是我的选择,那是母亲替我的选择。生下我不久,母亲再度怀孕,我与弟弟只差一岁,不得已,母亲将我送到乡下外婆家,外婆那年不到50岁,母亲在城里带着弟弟,我被扔到了乡下。
有记忆开始,便是广阔天地。
北方的农村都壮阔,河北尤是。华北平原一望无际的麦田、玉米地、谷子、棉花、黄豆、芝麻,还有茄子、西红柿、黄瓜、豆角、南瓜... ...北方所有农作物我如数家珍。那时我多厌恶它们。
弟弟每回来都穿着新皮鞋,而我永远是穿着外婆自己做的布鞋,油灯下,她一针一线纳鞋底儿,窗外不远便是麦田,呼呼的风吹进来麦香。院子里的鸡和鹅全睡了,猪圈里的猪也睡了。我央求外婆给我讲故事,她的故事那么少,乏善可陈。只会讲从前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 ...
但村子中果真有小土庙。常有人去上香,也有果品。外婆总是拿了盘子中的贡品给我吃。“小孩子家,馋。”她这样解释。哪里能洗呢?只是衣服上蹭蹭。“没干没净,吃了没病。”外婆总这样说。
她那时还要去地里干活,总要带上我。
玉米地里有清香,外婆剥了新玉米给我吃,有米白色鲜嫩的汁液儿,玉米秆是清甜的,一个人坐在地里吃呀吃。玉米地里随处可以大小便,并无厕所概念。
村子里有唯一的公厕,里面爬满了蛆和苍蝇。人进去的时候“嗡”的一下。我习惯了那种轰轰烈烈的脏。多年后与乔叶聊天,她亦有农村生活经历,她说:那是我们的底气与宝藏。不言自明。那邋遢龌龊的厕所,那一望无际的庄稼,哺乳的女人毫无遮拦地给孩子喂奶,那乡村里的野气... ...
一个人一段乡村记忆,是这样敦厚、诚恳,甚至那些脏乱差,都成了日后的丰沛与温度,格局与气象。这一切,天注定。
酷暑的下午,翻看毕飞宇的《苏北少年堂吉诃德》,几度心酸,苏北少年与华北少年同样孤独,要盼望过年穿新衣、吃肉,要盼望周末、母亲带来奶粉和红糖... ...物质的匮乏总是刻骨铭心。
外婆背了玉米去碾子上碾。我跟在后面,只说再不喝玉米面粥与山药蛋粥,也不吃她蒸的窝头,贴的饼子。她便笑:那给丫头烙烧饼吃。她便和极少的白面。少得可怜的一小块,顶多一个馒头的大小,我几乎看不出她要干什么。她把那块面揪成饺子皮那样大,然后一个个擀圆,再撒上芝麻。那些芝麻真像跳舞,我仿佛看到了它们与面终于颠沛到了一起。
极薄的一张,然后放进烧热的锅里,然后一定要用花秸来烧。麦收过后,被碾压过的麦秆被称为花秸。这是多么美好的名字。
麦收过后,村子外面有无数的花秸垜。在更远的北方,就叫麦秸垜。铁凝小说三大垜中便有一篇《麦秸垜》。每一个在乡村生活过的人都是幸福的,在漫长的人生中,那是丰沛厚实的滋养。
那些花秸的火苗是轻的,烙饼和糊饼最好。不糊。劈柴用来炖肉,火硬。外婆用那些花秸烧火,烧出了又薄又脆的圆饼喂养了我。我在外婆的背上走东家串西家,听张家长李家短,看他们养的猫狗鸡鸭... ...有一次还被狗咬了,流了很多血,腿上现在还有疤。那时候不打狂犬育苗,咬了也就咬了。外婆再也不去那个人家,并且还让对方带着上了药。
乡村的天空是低的。特别是秋天,仿佛云伸手可捉。秋天的棉花地里,外婆背了袋子去“拾棉花”。白白的棉花一朵朵扔进袋子里,拾满了,便倒在路边的棉花垛上。我躺在棉花垛上看云。盼望母亲快点接我回城里,我要穿红布鞋,梳小辫儿,吃冰棍。
我不知那时的光景是奢侈的,只觉得一天天的好无聊。每天去地里看鹅,运气好能抢个鹅蛋。有时和邻居的铁蛋、二丫玩,玩一会儿便打了起来,各不相让。
我盼着说书人快来。
麦收或秋收过后,村里便来说书人,说《三侠五义》、《西厢记》... ...我坐在板凳上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月亮爬上来,露水湿了衣裳,外婆抱我回家。醒了说书人不见了,我便怅怅然。忆起他穿的长衫和他的声调,怪迷人的,盼着长大与说书人游走江湖。这样的想法让我会兴奋很久。
隔壁的书枝喜欢我,她二十多岁,常带我去玩,每次都去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我回来便告诉外婆,外婆不让我再去了。过几天,书枝投了井,捞上来身体直挺挺的。我第一次见到死人,亦不怕,只觉得书枝的衣裳还那么好看。书枝的母亲不哭,感觉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我后来才知道书枝与已婚的柳先生有私情并且有了身孕。那柳先生是乡村的老师,语文、数学都教,白面书生。我也喜欢柳先生,白白净净的,手上总有粉笔末,好闻。书枝那天死,我没哭。大概是吓的,但后来开始发烧。外婆说我吓着了,便到邻村找老王婆给我招魂儿。老王婆招魂有术,比大夫管用。
她快80岁了,满脸皱纹。身上有跳蚤,头发里散发出桂花油的油腻味。我疑心她至少一年没有洗头发了。我每十天洗一次,外婆用花秸烧了水,给我烫头发,水很热,我尖叫、反抗。外婆不管,她说这样不长虱子。长大后,有和我同龄的女人说:我一天不洗澡都受不了,我从来沉默。在乡村,十天能洗澡是奢侈的。
老王婆把手放我额头上,然后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意思是把我的魂招回来。我昏昏沉沉。叫了魂之后,去乡村小卖部买一袋动物饼干,七毛钱一斤。外婆舍不得,转脸便说:“回来必须和你妈要钱。”母亲那时在灯泡厂上班,一个月挣几十块钱。我便说:“我妈没钱。”我总和外婆吵架——现在,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外婆去世多年,她没有花上我挣的钱就走了。
那时我的梦想是开一间老张家的小卖部。小卖部在大队的一间小破屋里,里面有花生米、糖果、纸片... ...如今看起来廉价而不卫生。但很多年前,那是一个孩子的天堂。长大以后,我依然对小卖部无限喜欢,对花生米抱有过分的热情——我的饮食结构保持着童年的习惯:喝粥,吃咸菜、炖肉、花生米、炒几个小菜。
有几年我甚是洋气,喝咖啡,吃西餐。我在西湖边、上海外滩,要一杯上百年的咖啡,穿着几千块钱一件的衣服,身上每件东西都有或大或小的牌子。那几年我虚荣极了,并且摆出小资的姿态,无论文字还是人。自八岁之后我离开乡村进入城市,并且定居在城市。多数时候我每天穿行于国内的一线城市,那些洋气无师自通。没有人看出我在乡下呆过八年。我也试图表明:我是地道的城里人。
但不是。
我与别的女子去西藏旅行,他们对酥油茶大呼小叫,对一年不洗澡的藏民不理解,对住的旅馆抱怨不是24小时热水。我倒头便睡,并在旅途中渴了就喝山涧的水。那8年对于我的心理装备足够了。
中年以后,我选择棉、麻不过百十块钱的衣裳,我记得小时候躺过的棉花垛,记得棉花的温暖。从此以往,我自己腌咸菜,与外婆一样卷起袖子干活,蒸一锅纯碱的馒头、炖一锅红烧肉,定期去乡下走走。这么多年,我依然喜欢乡下的味道。尽管失掉了从前的朴素、淡然,但仍旧比城市好很多。
那些村里的老人还能认识我,他们叫着我的乳名。说庄稼越来越少了,这里成了开发区,很多年轻人去住楼房,外婆家的坟地怕是也要挪了。
铁凝、陈丹青、乔叶、毕飞宇... ...我忽然想起他们的农村生活经验,只不过他们是更为能记得细节的少年,我是童年,已经很好了,这是老天爷的筛造,这样的生活经验可以是一辈子的生活底气——最苦的我都见过了,还怕什么?
有了这样的底气,多么的自足——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幸运,然后有这样的底气可以丰满地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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