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我最初叫着彩彩这个名字的时候已满了三岁。三岁之前我只会喊“妈妈”,别的什么也不会喊,三岁之后才开始会喊彩彩,纵是“彩彩”这两个字的发音也叫不完全,母亲为了快速的…
我最初叫着彩彩这个名字的时候已满了三岁。三岁之前我只会喊“妈妈”,别的什么也不会喊,三岁之后才开始会喊彩彩,纵是“彩彩”这两个字的发音也叫不完全,母亲为了快速的引导我去发音,便不停的勾引我去说话,于是她就有意的喊着“彩——彩——”,我却无意的喊了“太——太——”。这事情是母亲后来当着我的面跟弟妹们摆来做笑料的,从事情的另一面看,也证明了母亲对我成仁的用心良苦!我此番叫着“太太”的成因却归于我舌苔的笨拙,因为“彩”和“太”的韵母显然相同了,艰难的却是那个C的发音叫不出来。当然彩彩在哪儿听了,都会作出欣慰的辩白的,她说,我哪有那份福气啊!我要是有那份福气的话,就好啰!我想她总是这么说的。
彩彩的确没有那份福分,但她已然做过了我的保姆,她的年龄远不在我母亲之下,但我却不能照了年龄去尊称她了。因为我母亲说了,彩彩跟我是平辈,我只能叫她彩彩,叫别的就乱了规矩。这规矩是族里定的,规矩在于亲可乱,族辈则不能乱了。既然彩彩做了我家的邻居,我们当然就是一族里的人了,由此她的孩子就只得做了我的矮辈,称我为叔了。彩彩家有三个孩子,三个孩子皆比我大,其中老大为女,老二为男,老三叫福贵。老大因是女性,故不曾有得学名,她那乳名儿我依稀的只记得是一个“花”字,至于叫什么“花”便是想不起了。因为她结婚的时候我才四岁,所以她是何年出嫁,又嫁于何方,印象颇为模糊。老二的婚娶倒是依稀的晓得一些,但因与他不甚往来,也忘却了他的婚事的情景,最是长了我这记性的,便是他家的福贵了,这不光是因为福贵只大我八岁的关系,我们还有着更亲密的接触,再者便是这期间我正长着记性,也不曾离开了河柳村。
河柳村自是个河村。这河村便呈了东西向,我们家就住在村子的最西头,格局近似于一个四合院的,正房的两边有着两幢厦屋,北边的那幢做了牛栏,南面的那幢却做了彩彩家的卧室。正房的前边又挡了一堵围墙,那围墙自然是用泥土修筑的,有两人多高的个样子,墙的顶部皆用树枝作了铺垫,在树枝的上面又盖了层泥土,那泥土在墙头上因了时间的久远,春上就长了些不知名的草来,我所能唤得出名字的,除了一种叫艾草的植物外,就只有那种刀口草了。此草的这种叫法却是父辈们传下来的,它的别名我也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这植物在墙头上长得密实,还有止血功能,正是这功能才使得我母亲待它做了宝贝。另一个原因便是物以稀为贵了。因为此草在别家的墙上是没有的,它也不喜欢去哪家墙上繁殖,就专在我家院落的这边墙上生长,曾有村民悄悄的移植过它,结果到第二年它就不长了。因此村里常有手脚被划出血了的大人跑来,情急中自己搭了梯子爬上去采摘。这时候我母亲在石阶上会阴着脸的,于是那人就赶紧作了说明。我知道母亲是不会吝啬那株刀口草的,她不快的成因就在于那人没有礼貌,目中无人的样子,毕竟这草长在了我家的墙上,它当然就该归于我家来管理了。母亲为了不致让它遭到践踏,便经常的跟彩彩打了招呼,要求她帮着看看。
彩彩家跟我家是一个院落,我们两家合用着一个龙门。那龙门因开在南面,南面的厦屋就住了她的一家子。她自然住了楼下,楼上却住着她的两个儿子,龙门则在她家的厨房与卧室之间。龙门外边的地势因高了路面,到路上便有段斜坡,早年里那坡面上已砌了梯子,梯子的原料便是卵石,那卵石却经不住牛的踩踏,便经常的松动,后来父亲用水泥将它勾了缝,那些卵石便再不动了,人踩在上面,便一步是一步的样子,一阶是一阶的怡然。母亲说,那些梯子却花了我父亲一个星期的时间。而龙门两边的那两坨大卵石,母亲就不知是谁人去搬来的了,它牢固地蹲在龙门外的两边,一副光光华华的样子,看着,就极想去上面坐了。自从那两坨卵石做了凳子后,每天黄昏我都要去上面坐一下的,在那上面坐着,心里就很怡然。
进了龙门,便是一遛儿凹字型的石阶。那石阶全用了石板镶成。石板是从山地里踩来的料石,它们经过加工后,大小厚薄便都一致了。在料石的表面,已用凿子凿得十分的平整,它的光滑自也有着我们脚板的功劳。炎热的夏天到了,在木屋里是不能坐的,我则用笤帚将石阶扫了,然后作一副半裸的姿势,蜷曲在那阶面上午睡。
在我晓事之后我才明白彩彩没有丈夫,于是便去问了母亲,结果母亲却说她的男人早就去了。母亲说,她男人去的时候福贵都才三岁。人生失去了伴侣的苦痛,我作为一个孩子是不能体悟的,倒是觉得福贵没了父亲,那日子多少就过得有些凄凉。母亲接着又说了彩彩家当时的窘境,母亲说她是苦口婆心的解劝,彩彩才没有去嫁人的。我却不能辨别母亲解劝的对错,我只知道彩彩的寡居对于福贵们来讲是个依靠,但对于彩彩来讲也许是种损失,至少她没有男人帮衬,又还要养活着三个孩子,那日子是何等的艰难?于是我对母亲的解劝便持了反对的观点,结果母亲就这样批评了我,母亲说,你一个小孩子家懂啥?在乡下找个好男人你认为容易?不好的找来又能待得了那三个孩子?守寡虽说很艰难,却也有着欣慰的时候,只要孩子们都成人成家了,便是再大的困难也值得!倘若她找了个好吃懒做的,那日子就不定能有这般的好过了!
我想,这就是做母亲的伟大处了,母亲们为了孩子,竟全无半点的私心,也不图个回报,到底那心里装着的,便是孩子成长的忧,成家的愁了。纵然这日子里头有了一丝的喜悦,便也不能去露在脸上,却只能喜在心头。
因而对于彩彩的解劝,我母亲打心底的有了欣慰,毕竟,彩彩已经完成了她的任务。由此我便想起了他福贵来,想他真有个继父的样子和景况,想他在继父组建的家庭里的种种待遇。事实上福贵本来就很瘦弱,再加上性格的内向,面目又黝黑,且眼睛还眍了进去,这般模样的福贵在我眼里看来,如今又是幸运的了。虽说我在他的眼里看不到一丝振着的光芒,但对于我母亲这般的解劝,我则表示了赞同。
福贵在村里很软弱,他又从不与人争执的。白天,他几乎都在田地里劳作,晚上,他吃完晚饭便睡觉。他家的晚饭总是吃得很晚,几乎都要在掌灯以后。有时夜里我看着他吃得很香甜,便决意要去吃一碗他家的稀饭了,而每每母亲为我去舀来,我则拔不到两口又不要了。于是母亲就狠狠的批评了我一顿,而我却这样的去寻找了理由,我说,福贵家的玉米糊糊实在是太难咽了,根本就不像福贵吃着时候的那样香甜!
福贵结婚的时候我已上了小学,他结婚的那一天我却没去学校,我跟村里的孩子相约说学校已放假了,在骗过了大人的信任之后我们于村里便踏实的玩了起来,无忧无虑的在村子里疯跑,一会儿去村头,一会儿去村尾,一会儿又去了河边和田坝。我知道福贵才二十八岁,这年龄在乡下已为大龄,由此大人们便悯怜着他的处境,说他二十八岁了这婚姻才有了归属,这应该是他的一种圆满了。因为在河柳村无论从哪方面来讲,福贵家都是最最贫穷的,所以他不能挑剔,更没有余地选择。到底因为福贵很是听话了,村里的娘儿们才心疼他,对此福贵的母亲也才获得了安慰,只是这安慰还不能表现在她的脸上。尽管福贵母亲的那张面孔一直都是那个样子,你既看不出她的忧愁,亦看不出她的喜悦,这性子也非是她生来的形成,而是她长期经历着苦难的结果!
记忆里彩彩的模样便很苍老,但不曾变了其模样,似乎永远就是那个样子。这记忆在我的大脑里已持续了二十年,二十年来竟不见变换。事实上她的个子不高的,就一米六一的样子,却是经常的穿了件斜扣的上装,灰暗的土布裤子,那裤子的色泽也已陈旧。在显了泥土的脸上,早经已布满了裂纹,背微微的有些佝偻,头发已花白。然而,这老人的脚步却矫健,仍然保持了一个乡下女人坚韧的态势,以及不屈于命运的顽强。
但是她还是苍老了,由头便源于其福贵。那是98年的冬天,那个冬天福贵却得了一种怪病,由此福贵开始消瘦,后来又几经蹉磨,最终在99年的那个冬天就去了。自打那个冬天过后彩彩的苍老就一发不可收拾,她不光淌干了泪水,更尝尽了岁月的酸苦,在人生这杯苦酒里,她尝到了它的烈性和酸苦,因为它在她的肚里烧得太狠!太狠!……
然而彩彩却活着,而且还活得很硬朗。老三福贵去了,她便以老二福德为依靠。这福德一生平稳,就不曾有着那些坎坷。福德也极为听话的,只是不具备福贵那般模样的讨怜。前些日子我途经故里,才得以去看望了这位老人。老人的模样自是不及了先前,对于我的到访她却表示了惊异,而起初的神态则很木然,我见到她时她正在龙门外边的那坨卵石上晒太阳。我已看到了她目光的迟钝,反应的呆滞,当我走到她的面前的时候,她则还在盯着我,脑子里似乎在极力的加深着对我的印记。事实上我离开河柳村已经十二年,这十二年里竟不曾回去过,不曾回去的理由便是我家那幢老屋已被母亲作了变卖。因此我在拢了她的身边的时候她就问我是哪个?我说我是权友呀。她说你是哪个权友?是东村的那个,还是西村的那个?我说我是城里头的那个呀。她想了一下说,莫非是城里头的那个权娃吗?我说是的。她说哎呀权娃啊,你有十二年没来了呢?我说家乡通了公路,顺便过来看看你。她顿了一下说,我的眼睛已不好使了,看啥都是模糊的。接着就责怪起自己来,她说,你看我这脑筋,你看我这脑筋,就只管跟你说话了,愣是不晓得招呼你进屋去坐坐。
我在她屋里却看到了一种原始的凌乱,屋里仍然是泥地,角落里堆了些杂物,那杂物有劳动的工具,也有玉米和洋芋之类的食物。屋子的里面则是一架老床,老床的架子上仍然挂着多年前的那顶蚊帐,那蚊帐因光线暗淡便显得很龌龊,屋里似乎还有股阴阴的湿味,乃至泥土的气息。我本是给她带了礼物去的,见她的景况这般艰难,我又摸了两佰元钱给她,她却怎么也不肯接了,在我强行的把钱放在她的手里的时候,她的眼眶竟然湿润了。
我想她不是感激,而是欣慰,欣慰曾经喊着“太太”的那个孩子如今已走出了大山!于是在我走出龙门与她暂作告别的时候,她就一直擦拭着她的泪水。我没有称呼她为娘娘,仍然叫她彩彩,我说彩彩您有空的话也来城里走走吧,她则说她已走不动了,怕是来不成了。我在走去河边的路上又转了头去看一眼那龙门,结果她还在龙门外的柱子边站着,并一直朝了我这河边的方向看望,我知道她的视力是看不到这河边的样子的。由此她那佝偻的身影,便再次于我脑海里作了定格,孰知这一定格便成了我永久的记忆。
彩彩于去年的深秋走了。走的时候,我没能赶去河柳村,也没有托人代送礼金,只请了一个亲戚买了两挑纸钱送去。今年的清明节便专程去了趟故里,在给她挂了九束清纸后,又给她作了三个小揖。在给她作揖的过程里我的眼里竟然湿润了,眼里打转的泪花却不全是因她在我幼年里待我的好,而是她此生来到这个世间所面临的境遇体现出来的伟大!
彩彩,太太,她真是一个好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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