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席是哪一年哪一日从人们视线里消失的,没人能说清楚。当今的孩子,恐怕连听都没听过。而我,是在坑席上长大的。
对于坑席的记忆,清晰又模糊。模糊到很少能想起,清晰到只要想起,就历历在目。
很小的时候,要过年了,姥爷领着我去买炕席。姥爷说,这领炕席好,密实,花纹也好看。卖炕席的很得意。但姥爷买不起,只好走向另一家。似乎有一领是最便宜的。姥爷说,稀松!不经用的。最后扛了一领不密也不松、花纹也很好看的回家。
新炕席铺在炕上,屋子就熠熠生辉了,黄色的、光滑的桔竿皮是我童年的审美。
我在炕席上蹦。姥姥不让。“别把炕蹦塌了!”又说,“别把炕席蹦坏了!”姐姐在炕席上抓(音chua,方言)嘎了卡。姥姥也不让,怕扎了姐的手。哥懂事,就坐在炕席边,很沉静。而坐久了,炕席也会磨破边的。
炕席最耐不得炕烧得太热。几乎每家的炕头,都会糊一块,也最先坏。
有一张我认为最珍贵的照片,是我的妻小时候在我家坑席上吃爆米花。爆米花洒在炕席上,妻趴在炕席上,小手抓着几颗苞米花,大眼睛愣愣地瞅着镜头。
妻的父母和我的父母是老乡加战友,他们在一个部队,妻的爸和我的爸都是黑龙江人。妻的妈和我的妈都是吉林人。他们一块转业到鞍山。都没亲戚,两家就当亲戚走,比亲戚还亲。但那时妻的家条件好,住床铺床单,不用炕席。而我家条件要差些,爸是右派。或许在我家的炕席上就注定了,妻一定是我的妻,“是我一生的至爱”,这是两家父母“包办”我俩的婚姻后我想到的。“是我生命的港湾”,这是我年龄渐老的时候认识到的。“找对象就找你妈这样的!”这是儿子参加工作后我对他说的。儿子说“找不着呀!”这话我同意。当今社会,很难找到像妻这样美丽善良又纯朴的。
对炕席更深的印象,是在炕席上我失去了三位亲人。
先是哥哥。那年那晚,哥在炕席上疼得打滚。邻居周大爷把哥背到中心医院。大夫说:蛔虫。开了打虫药。第二天仍不见好,姥带哥又去医院,哥不行了。姥给爸妈打了电话。那时爸妈已调到辽阳工作,结核疗养院座落在农村,为了我们学习,家没搬走,姥姥姥爷带我们在鞍山。当爸妈下午赶回时,哥已死了。死因不明。解剖确诊肠梗阻。其实是一次医疗事故。但哥再也回不到炕上了。家里至今珍藏着哥的书包。
后来是姥姥。那天中午姥爷出去了,姥姥在炕上自己给自己拔罐子,罐子取不下来,让我帮忙。我不会,姥就下炕,靠在炕沿上把罐子搁下来了。然后姥就躺在炕上嘴有点歪,口齿不清地对我说,快去找你姥爷和周大爷。我吓坏了,疯跑着去找,没找到姥爷,找来了周大爷。周大爷俯下身子叫姥姥,姥姥说,老……周……啊。接着就吐了白沫。死于脑溢血。那年姥姥才66岁。妈说,姥66时自己给自己包饺子,包完数来数去,还是只包了65个,少包了一个。真是“六十六,不死掉块肉呀!”
姥爷也死在炕席上,很安祥。姥爷有点文化,过去当过账房,打一手好算盘。姥爷总在炕上教我打,我不愿意。姥爷说,把你的老师找来,我教她“大扒皮”。我觉得不可思议。姥爷走后,我留下的是姥爷的算盘,还有一个水晶手戳,圆的,晶莹剔透,上面刻着“牟秉仁”三个字。姥姥留下的是一个玉烟袋嘴,遗憾已经找不到了。
姥爷走后,我和姐只能随父母搬到辽阳。在没搬之前,姐带我在鞍山。唯一的印象是姐把炕桌放在炕席上,端上煮好的挂面,用酱油拌。对于吃不到细粮的我,那是何等的香!
搬家是爸妈单位来了驾马车,我随马车走,马车上拉着全部家当,唯独没有哪领炕席。
搬到辽阳后,就不用炕席了,关于炕席的记忆,也就到此为止。
而那领炕席并没丢,它藏在我的潜意识里,一般的时候不会出现,而一但出现,就带出了我的全部童年。
那炕席上有我的欢乐,有我的悲伤,有我的亲情,有我的姻缘,有我的成长。
记住炕席,就浓厚了亲情,丰富了感情——就找到了我的根。
当然,如今的孩子不需要知道炕席,但每个人都需要记住一两件老物件。你的情感、你的成长、你的根,就在那老物件里。
而记住那老物件,更让我们知道,什么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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