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摘 林太与安生

樱花落人离去2023-07-30  26

导读:79岁的林太仰面躺在床上,儿女们站在她的周围,午后斜斜的阳光从人缝中挤进来。吊瓶里的药水滴落时闪闪发亮,仿佛时光涌流,汇聚而下。林太睡睡醒醒,恍惚中她又一次梦见…

79岁的林太仰面躺在床上,儿女们站在她的周围,午后斜斜的阳光从人缝中挤进来。吊瓶里的药水滴落时闪闪发亮,仿佛时光涌流,汇聚而下。林太睡睡醒醒,恍惚中她又一次梦见了,在大学校园里初识林先生的场景。

陈安生出生的那一年夏天,花莲一连下了好几日大暴雨。很多矿区透水,父亲停了工,便守在怀孕的母亲身边。他早产了近两个月,幸好当时父亲在。生下来时,陈安生不足5斤重。父亲后来给他起名“安生”,是为了讨个好口彩,希望他今后能“安然无恙,天生天养”。

那时候,父亲在花莲的蛇纹石矿井队里做苦工,薪水还不错。满周岁那天,父母带他到镇上拍了张全家福——后来那成为他对父亲样貌的唯一回忆。有很多次,他望着照片问母亲:“我阿爸年轻时帅吗?”

“帅啊!”

母亲轻声附和,再无多言。他顾自摩挲着镜框,照片上的男人高大挺拔,目光如炬,支撑着他童年时对家庭的全部希冀。

米兰?昆德拉说,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林太从未想过,先生会先她而去。早在10年之前,林太的腿脚已不大方便。林先生从报馆退休后,身体一直很结实,偶尔还动笔为专栏写些随笔。白天,只要天气合适,林先生会用轮椅推着林太,搭乘台北的电车去四处逛逛。

都是些再熟悉不过的街道和广告牌。坐在轮椅上的林太,常会禁不住这样想,“熟悉得就像自己脸上的皱纹和色斑一样。”

可她很享受这个过程。林先生很少说话,偶尔会问她是否冷了或喝不喝热水。

有时他们会搭乘自动人行道,上行时,林先生站在轮椅后,紧握把手,用身体倚住轮椅;下行时,他会把轮椅反向,自己站在下方,依然用身体倚住轮椅。

“他永远站在意外可能发生的方向上。”

真是个谨慎的男人,林太每每暗自想。这时她会故意说要喝口水,其实也不是真渴,只是想让他停下来,缓口气,歇一会儿。

父亲在陈安生两周岁那年去世,一样的夏天,一样的暴雨和矿井透水。

“安生”这个名字,成了父亲留给他的最珍贵的礼物。

母亲不得已到纱厂去做短工,薪水不多,偶尔还要做些“筒仔米糕”去卖,来贴补家用。印象中的老屋里,时常弥漫着母亲炒糯米的铲声和蒸肉条的香气。安生趁母亲不注意,常会偷食配米糕的花生粉和甜辣酱,那时他已发育得结实起来,转眼就到了读国小的年纪。

母亲后来和纱厂做钳工的同事再婚。那男人大母亲好几岁,黑瘦,个子不高,话少得可怜,偶尔会和安生逗几句,漫不经心的,仿佛施舍一样。安生不喜欢他,记忆中的阿爸比他帅很多,安生很少会接他的话茬。每到这时候,餐桌上便会冷场,母亲有时夹青菜给安生,有时给那个男人,嘱咐他们多吃几口,才好把场面应付下去。

最快乐的日子是放假后去母亲打工的纱厂玩。国小四年级的暑假,纱厂的会计带来她读国小一年级的女儿。那女孩穿着时髦的碎花裙子,短发齐整,脸上散落着零星的雀斑,笑容滑顺,像一杯珍珠奶茶。“奶茶”已经会讲很多英文,她知道世界上最小的狗叫吉娃娃,她能指出纽西兰和翡冷翠在地球仪上的准确位置,她还能伴着音乐随时跳出一段让人惊艳的“恰恰”。

当然,她的见识和风度,并不妨碍他们成为真正的好朋友。安生带奶茶妹妹去了纱厂的后仓库,那里堆满了方块形的棉纱包。安生说,这是他的雪国。他们用棉纱雪块砌出了一个长长的雪滑梯。奶茶妹妹闭上眼睛,紧紧抓住安生的后腰,兴奋地尖叫着,随他一起滑向那年夏天的深处。

母亲看安生那段日子很开心,有天放工趁机对安生说:“今后,你叫他阿爸好吗?”

安生诺诺地应了一句,可在吃饭的时候,还是别别扭扭地喊出一声“林叔叔”。

那年寒假里,安生又见到了奶茶妹妹。她似乎没怎么长个儿,胆子却大了不少,玩滑梯时已经不再闭眼。她指着冰川一样的棉纱包说:“以后我可能会随阿爸移民去澳洲啦,长大了要成为一名选美小姐。”

她讲话的口气一贯云淡风轻,甚至在说“选美小姐”这样吹牛皮的话时,都散发着优雅的镇定。安生不言,从怀里掏出两块筒仔米糕迅速征服了她。

“看你这个馋嘴吃相也不像是个选美小姐!”

安生暗暗想。

二女儿出世前,林太和林先生大吵了一架。

其实,从拿到孕检报告的时候,林先生就不太高兴。那时候他在台大做助理教授,薪水不多,而除了工作、带孩子,精力几乎都花在写论文上。当然偶尔他也会写小说去投稿,有时中了专栏,会开心得像个小孩子。

“哪有钱再生养一个?”

“很多同事都下海开公司了,你不去试试?”

“我喜欢当老师,再说,也不是人人都要去做生意。”

“你是自私啦!”

“你别乱抱怨!”

林先生不再说话,抽出一支香烟点上。林太移过来,抢下烟,摔进垃圾桶。

“抽烟对胎儿不好啦!”

林先生摔门而去。不久,天上滚过几声闷雷,黄豆大小的雨点子霰弹枪一样,打得雨棚砰砰直响。林太一边骂着“死猪头”,一边扯了雨伞出门去寻林先生。

哪知林先生就站在楼道外,路灯下一地的烟头。林太走过去,林先生抢着深深吸上一口,然后扔掉烟头,一脚踩灭,说道:“最后一支了,吸完就戒了。”

那夜,林先生挽了林太回家,林太看他牛仔裤的口袋鼓鼓的,伸手一摸,居然是一瓶叶酸。

此后,林先生从学校离职,进了报馆。二女儿满月的时候,他已拿到了正式的记者证,从此再没碰过香烟。

安生是从母亲的口中得知奶茶妹妹移民的消息的。

他有点失落,反复地询问:“真的没有那边的联络地址吗?”

那时候,他成绩很好,考进了重点国中。母亲说,她和他的“黑阿爸”希望他毕业以后成为一名邮递员,早日赚钱养家,可他的理想却是做老师。

母亲生完二妹后,已不再做小吃养家。黑阿爸在后院砌出一个猪圈,在家里养着5只小猪。二妹很可爱,他很喜欢她,但并不是喜欢奶茶妹妹的那种喜欢。放假后他已经不再去母亲的纱厂玩耍,有时候他会给奶茶妹妹写信,傻傻地一封接着一封地写了很多,只是不知道该寄到哪儿去。

二妹出生后,安生和他黑阿爸的关系缓和了很多。安生觉得他人不坏,有时还会在饭桌上和他应和几句。有天黑阿爸特意买了筒仔米糕回来,他抄起一块,蘸了花生酱递给安生。安生接过米糕,咬下一口,忽然想起从前雪国里的“选美小姐”,一时间眼泪涌流出来。他生怕母亲看见,蓦然跑向后院,对着5只猪崽,失声痛哭。

林太大学毕业时,林先生已经留校任教了。

大儿子还未出生,那是他们一生最自由、最快乐的时光。

可是在当时完全不是这样的感受。由于母亲一直反对他们的婚事,在结婚的头几年里,林太几乎断绝了和自己父母的来往。林先生起初住在教工的单身寝室里,结婚后他们在学校的附近租住了一间很小的公寓。

虽然两人的业余时间很充沛,但支配起来却不那么自由。林先生很孝顺,只要有合适的假期,一定拉她搭电车回老家小住。从台北到瑞芳,从瑞芳到宜兰,再经由宜兰转车到花莲。她那时顽固地爱着他,看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车窗外的风景。夕阳从远山的顶端滑下来,云团拉扯着云团,逃荒一样漫天游走。他打开车窗,任晚风吹散长发,露出豁亮的脑门,毫无岁月的褶皱。电车一路走走停停,几个小时的颠簸,就这样日暮晨昏,寒来暑往。

路费很贵,那些年根本攒不下钱来,所以生孩子的时候才会显得特别拮据。公婆车船辗转到台北来看他们。林太躺在卧室,看见窗外的男人和自己的阿爸,生分地推搡着“红包”,有些不快,但吃了几口婆婆带来的乡下小吃后,心情很快欢乐起来。

安生已经学会了讲很多英文,还能熟练地在地图上找到大堡礁和波利尼西亚群岛。

他不再喜欢对着后院的猪崽讲话,也终于悟出了写信是件很傻的事情。他花了很多力气说服母亲供他去读高中,最后,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参加完联考,他就安心去考中华邮政的投递员。母亲心头一软,还是答应了他。

那时纱厂的效益已然不好,裁员很多,母亲和父亲只能留下一个。后来,母亲辗转进了镇上的超市,识字不多,做不了收银和导购,只能在后仓库里做保洁阿姨。黑阿爸的钳工技术还不错,总算保住了饭碗。日子跌跌撞撞,勉强能撑下去。

高中部有很多男孩子都在把妹,也有女孩子追过他。他拆开情书时偶尔会窃喜,但大多数的时候还是自卑。谈恋爱要花钱,他谈不起,也不想谈。想着以后再也做不了教师,要永远离开学校,他在教室里的每一分钟都变得无比金贵。

林太的初恋并不是林先生。

读私立高中时,她一直喜欢一个叫亨利的中澳混血儿。那位花样男孩的成绩很差,打架却很在行。忘了从何时起,林太心里装下了一个英雄梦想,幻想着她的梦中情人应该胆识过人,带她穿越千山万水,飞向世界尽头。

亨利满足了她对“英雄梦”的想象。因为都会讲国语,他们很快好上了。他开摩托车载她兜风,拉她去酒吧喝酒、甩飞镖,带她见他的小兄弟,并亲历社团火并。日子潇洒得意,林太觉得飒爽极了,要说不满意,就是亨利有一点自私,他不太会照顾女孩子的感受——不过,这对热恋中的女孩,并不构成什么致命的威胁。因为,帅就足够了。

那段时间林太的成绩下滑很厉害,父母很快发现了她的问题,强迫她和亨利分手,并转学到另一个区。林太起初无奈地配合,后来趁父母不注意,再溜出家门去找亨利约会时,才发现他已经另结新欢了——这不奇怪,他这样的花样男孩,身边从来不缺少女孩子。

林太在街角发现他们时,亨利正推着他的大摩托,女孩熟练地跳上了摩托车,亨利在女孩的额角上轻吻了一口,并顺手捏了女孩的屁股——之前他对林太也这样做过。可那个金发的女孩并不是像林太那样娇羞一笑,而是伸长胳膊,随意地在亨利颈后,掴出一记响亮的耳光。亨利笑笑,一骑绝尘。

“显然他们更般配。”

林太悠悠地闪过一个念头,而真相也并不让人感到十分沮丧。

简单地失落了一阵,林太便开始安心学习,并配合父母的意愿,到台湾参加了联考,才最终让二老放心。

安生收到台大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心中没有一丝快意。

二妹读书后,5只黑猪也被卖掉了,家里哪还有钱供他。

他强撑着去镇上的邮局打探考投递员的事情,天擦黑的时候才赶回来,那晚母亲递给他一叠钱,并轻声跟他说,他的“黑阿爸”在蛇纹矿的厂区谋到一份设备安装的兼职,收入还不错,阿爸叫他放心去读书,只要他的腰杆能顶得住,一定供他读完大学。

“可是矿下工作太危险了!”

“你阿爸说他会小心的。”

林太永远忘不掉她在大学时初识她先生的场景。那是在迎新舞会上,他远远地走过来,高大、挺拔,似乎一下就抓住了她的双眼,而事实上,确实是她先生先认出了她。

他心中闪过一阵不真实的窃喜,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措辞,打开局面。

“嗨,你觉得我面熟吗?”

“喂,你是在澳洲长大的吗?”

又或者是:“同学,你是花莲人吗?”

他任由思绪在脑中一阵翻腾,腼腆地朝她笑过,开口却是说:

“嘿!你知道世界上最小的狗是吉娃娃吗?”

这个开场白糟透了,林太被他问得猝不及防,轻声回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先是一愣,明显地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叫林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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