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的时候,雪花是猫着腰,蹑手蹑脚着来的,似乎要给你某种惊喜。待你敞开了门扉和胸怀欢迎她的时候,她已经开始不拘小节,大摇大摆起来了。这正是她可爱的地方,多大的雪都不会恼了我。不管什么时候,在我眼里,飘舞的雪花都是数之不尽的好消息。我相信她是春天的邮戳,她贴着我的额头,附着我的耳畔,与我耳鬓厮磨,转瞬间便融化了。雪花匆匆的来去,只为提醒我,春天的幕布已经拉开,准备好你的节目了吗?
我淹没在那些幸福的白色花瓣里,不想靠岸。不得不承认,雪是我生命中的“精灵”,作为一个美丽的意象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文章里。 我如此深地爱着它们,如信仰一般,我的虔诚,神圣至极。世界太大,我只要守着一片小小角落,捧着小小的六个瓣的雪花,便是心灵的天堂了。
相反的,有一个不到20岁的孩子,对雪却是厌恶至极。他是我常去的一个小饭馆里的小服务生。每次下了雪,都听见他向天空咒骂着,那些恶毒的语言与他清俊的脸孔极不协调。在他看来,那漫天飞舞的不是雪花,而是令人生厌的苍蝇和蚊虫。
我堆在门口的雪人也常常遭到他的蹂躏。这些都是他少有的反常行为。
因为平时在他的脸上总是看不到任何表情——不会热泪盈眶,不懂笑靥如花,一副很标准的扑克脸。人们从不解、好奇、厌倦,到最后认定他根本就缺少基本感情。孤僻又冷漠的孩子啊,人们看他的眼神开始变得嫌恶。
冰心曾经借她文章中的人物的口说出这样的话: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亲密得了不得;下了台,摘了假面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笑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与其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而且尼采说得好,爱和怜悯都是恶。
有人问他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死了,灭了,岂不更好,何必穿衣吃饭?
他说,这样,岂不又太把生命看重了。不如行云流水似的,随它去就完了。
这个人未免太消极些。当然,这并不是冰心本人的世界观。但她描写的这个人的这种心境与这个小服务生此时此刻竟完全一样,他们的冷漠在遥远的时空里不谋而合。
直到那场大醉之后,我才窥探了他心底的苦痛。那天是元旦,天空飘着零星的雪花,有些出奇的冷,人们都煨在家里,用亲情烤着火。饭馆里除了我,没有其他客人。我喜欢在下雪天里喝点酒,但一个人有些无趣,示意让他来陪陪我。在老板的允许下,他喝了酒,不胜酒力的他喝了二两小烧便将心底的哀伤吐露无遗。我第一次看见他哭了,他的眼泪让我确信他身体里的血依然是热的。他说他从小就没了父母,一直和奶奶相依为命。奶奶上了年纪,却还要到处收破烂供他读书。这样的书他读不下去,他自作主张,卖掉了他的课本做路费,来城里打工。当他买了很多好吃的和很多新衣服回去的时候,发现奶奶正守望在门口,已经变成了僵硬的雪人!有人说,少年的情怀是最真的情怀,是的,我看到和听到过无数煽情的场面,但他的故事却那样令人心痛。他的哭泣久久盘旋在我的耳边:奶奶说她不要好吃的,不要好穿的,只要我陪在她身边,奶奶无时无刻不在等我回来。可是,她没有等到。
都是这该死的冬天,该死的雪,带走了奶奶。他指着那些贴满窗棂的大朵大朵的雪花,不停的诅咒着。
这就是他怨恨雪的原因。可是,他多么深地冤枉了雪花啊。他的咒骂,让我心疼。
“真正让奶奶冷的,是你不在她的身边。换种角度讲,奶奶走的时候,披了厚厚的雪,是不是也会很温暖呢?奶奶不在了,所以你更要勇敢地活下去。”我为雪花辩解着。他喝了大大的一口酒,使劲地向我点着头,泪光闪闪。
雪没有罪,有罪的是命运。我竭力在为雪花洗清冤屈。
我和他走出屋子,站在雪地上,像一张白纸上的两个标点符号。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对雪花充满敬意和怜惜之心,他伸出了双手,张开了怀抱。我们想堆个雪人,可是积雪太薄,想到雪地上打个滚儿,又怕雪花们委屈,只好就那样在雪里呆呆地立着,任雪花落在脸上,融进心里,轻声叨念着一些随着雪花在飘的,亲人的名字。
我让他去亲近雪花,只想让他相信,每一个六角型的花瓣,都是春天的邮戳,告诉我们,再深重的苦难,也不能压垮春天。
世界的表情是丰富的,有时冷峻,有时温和;有时调皮,有时哀伤;有时黑白相间,有时姹紫嫣红……人呢?不能总是呆在冬天里,只戴一顶叫做冷漠的帽子。
孩子,扔掉你的帽子,再挺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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