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1967年,我17岁。6月的一天,我和班上的几个同学来到福兴里的一个地主婆家抄家。那个地主婆从表面上看一点都不“地主”,灰白的短发被一丝不拘地梳到脑后,脸上、…
1967年,我17岁。
6月的一天,我和班上的几个同学来到福兴里的一个地主婆家抄家。那个地主婆从表面上看一点都不“地主”,灰白的短发被一丝不拘地梳到脑后,脸上、额头上布满了皱纹,穿着一件黑色的粗布连襟外套,这个沧桑感十足的老太太和大街上常见的老太太没有什么不同。不过,这个老太太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她对我们这些杀气腾腾的红卫兵小将的态度很奇怪。以往我们去抄家时,事主不是战战兢兢就是出离愤怒。而这个老太太从我们一进屋就安详地盘腿坐在炕上,任凭我们翻箱倒柜,不管我们闹出多大的声响,她都是一副稳坐泰山的架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这种感觉怪怪的,借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她的气场很强大。
很快,屋子在我们近乎毁灭性的摧残下,变得一片狼藉。可是我们却没有任何收获,这个所谓的地主婆家里没有一点值钱的家当。
“地主婆,你老实交代,你把以前从穷苦大众那里剥削搜刮来的金银细软都藏到哪去了?”带头的金聪伟走到老太太跟前高声喝斥道。
老太太依然岿然不动,视金聪伟如空气。“啪”的一声,金聪伟抬手打了老太太一记重重的耳光,老太太的嘴角立即有血渗出。
“我看你说不说。”
金聪伟左右开弓,接连打了老太太十多个耳光,直到他自己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才停了手。老太太被打得口鼻窜血,侧趴在炕沿上。
金聪伟气急败坏地对大家喊道:“给我打,直到她说为止。”
“先别急。”葛俊走到金聪伟面前说道,“从咱们一进来,这个死婆子就坐在这儿,我看八成宝贝就藏在这个炕洞里。”
金聪伟不住地点着头:“嗯,你说得有道理,大家把这个死婆子拖下来,把她的炕掀了。”
众人一哄而上,老太太被掀翻在地,一脸痛苦的表情。能看得出来,她在强忍着疼痛不让自己发出声来。也正是在这时,我发现这个老太太的脚很奇特,一只是正常的大脚,另一只却是小脚,也就是旧时缠过足的三寸金莲。
在那个年代,小脚老太太很常见,大脚的也不是没有,但一大一小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我搞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无意中,我的眼神和老太太的眼神交会在一起,她的眼神让人感觉很温暖,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愤怒,这太令人意外了,我一时呆立在那里。
“你一个人傻站在那儿干什么呢?还不过来搭把手。”金聪伟冲我喊了一句。
我这才回过神来,悻悻地上前和他们一起扒炕洞。不多一会儿,炕上就被我们用各种工具凿出一个大洞来,可里面的内容却让我们再次失望了,除了一些灰渣外什么都没有。
“别他妈的给我装死,赶紧老实交代,东西都哪儿去了?”
金聪伟狠踹了老太太一脚,老太太痛得“唉哟”了一声,依然没说话。
“不说是吧?行,我看你的骨头能硬到什么时候。都给我上!”金聪伟怒目圆睁道。
金聪伟的话刚一出口,各种不同尺码的鞋子就如雨点般地落在了老太太身体的不同部位。只有我没动手,这是我在那段时期的无数次抄家行动中唯一的一次没有动手打事主。我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也许是被老太太的气场震慑到了,也许是老太太之前的那个眼神让我不忍心下手,总之我像一根木头一样,静静地立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一切。
老太太被打得直哼哼,从身体各部位流出的血水在地上淌了一大片。
葛俊惊奇道:“咦,这个死婆子的脚挺有意思的。”
大家这才停止了殴打,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老太太的两只脚上。
金聪伟冷笑着说:“呵呵,有点意思,一只脚代表资产阶级,另一只脚代表封建地主,大家说把这个死婆子拖到大街上游街怎么样?让大家伙儿都看看这个死婆子的丑恶嘴脸。”
金聪伟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附和,有人上前去拖老太太起来却被葛俊制止。
葛俊冷冷地说道:“让她自己起来,自己走出去。”
过了好半天,老太太才一点一点挣扎着爬了起来,一步步往屋外挪。她没有穿鞋,两只脚踩到了那摊血迹,在地上留下了两行歪歪扭扭的血脚印,一行大的,一行小的,很规则。
整个游街过程中我都走在队伍的最后,金聪伟和葛俊在队伍前端叫嚣着喊的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我的脑海里全是老太太那两行血脚印的影像,胸口像喘不过气般难受。终于,我忍不住脱离了队伍,在道边剧烈地呕吐起来,吐了好多东西,各种颜色的都有。
等我吐完了,大部队已经走远了,突然觉得浑身无力,想立刻找一个地方躺下好好睡一觉。于是,我没有去追赶大部队,直接回了家。
然而,回到家里的我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那两行血脚印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里闪回。我这是怎么了?在心里,我不停地问着自己。
晚上匆匆吃了几口饭后,我一个人悄悄出了家门。走了很久,终于又来到了福兴里永丰街上的那个破旧的门洞前。正准备进去,从里面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中年男人,他们手上抬着一个单架,单架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一层白布,看不到脸,只有两只脚露在了外面。看到那双脚,我不由得心里一惊,只见一大一小,正是白天见到的那个老太太的脚。我急忙上前拉过后面的那个中年男人,问他怎么了,他告诉我人已经死了。
陆续又从门洞里走出来几个人,和一些看热闹的老百姓一起站在道口看着那两个中年男人把单架放到一辆板车上,慢慢远离了人们的视线。
“那帮小崽子也太狠了,怎么能对一个老太太下那么重的手。”
“你小点声,走走走,赶紧回家。”
人群中,一个胖胖的大婶终于愤愤地说了一句,她身旁的男子赶紧把她拖进了门洞。
我脸上有些冒火,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渐渐地,人群散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不知所措地杵在那儿。在那个瞬间,我的脑子空了,双脚完全脱离了大脑的支配。
等我恢复意识后才发现自己来到了那个老太太的家门前。门是开着的,我有些胆怯,不敢走进去,但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飘进了屋内。屋里很黑,看到的影像有些模糊,直观感觉上和白天没什么两样,到处都是洗劫过后的杂乱无章。突然,一道月光照进了屋里的地上,那两行由血渍染成的脚印还在那里,我看得非常清楚。顿时,一股凉风直扑我的后背,我害怕极了,心里只有一个意头:赶紧跑。
打架在那个年代和吃饭一样,几乎每天都要发生。不同派别之间解决问题最常用的方法就是打架,那会儿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武斗”。
有一天,我们派和雄鹰派的人约好了在中山公园圣德太子堂(即现在的大连市沙河口区老干部活动中心)门前的空地上解决问题。
在约定好的时间点上,两派人马没经过任何的言语交流就直接交火。我们派的头领是金聪伟,他身先士卒,手里拿着一把斧子和对方最前面的人扭打在一起,我们一大帮人紧跟在他身后向前冲锋。
忽然,不知什么东西呼啸着从我耳边飞过,直奔前方而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金聪伟的后脑勺上。金聪伟当即栽倒,连对方的那个人都愣了一下,我这才看清砸中金聪伟的是一块完整的红色黏土砖。大战已经开始,场面混乱不堪,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金聪伟的倒地,就连先前和金聪伟对打的那个人也很快投入到新的战斗中,只有我一个人伫立在那里,准确地说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不可能是我们派有人误伤或者向金聪伟放暗箭,因为我在我们派队伍的最后面,那时在大多数时间里我扮演的都是小喽啰的角色。
“那又是谁扔的那块砖头呢?”
我猛然回身望去,眼前空无一人。不过,我注意到,在不远处的泥地上有两行新鲜的脚印,说新鲜是因为刚刚下过雨,脚印落在上面特别清晰。我连忙走上前去仔细察看,这一看却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眼见两行脚印,一行大,一行小,形状和那个地主老太太在家里留下的血脚印完全一样。
我狠咽了一口吐沫以缓解内心的紧张,然后壮着胆子顺着脚印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过去。脚下的泥泞给了我一个放慢脚步的借口,其实我心里清楚,凭我的这种速度,即便真的有人,也肯定是追不上的。但是,好奇心还是促使我必须走下去。
走了没多远就来到了有青草覆盖的区域,脚印有些模糊不清了。就在我停下来辨别方向的时候,脑后突然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打了一下,眼前顿时一黑,随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周围床上全是我们派的伤员。我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对方的人用板砖拍倒在地,还好只是脑震荡。金聪伟就没我那么幸运了,他死了,死在了那块砖头上。不,应该说他死在了那个老太太的手上。可是,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那个老太太已经死了,是我亲眼看到的。就算没死,以她那羸弱的身体,绝不可能掷出那么雄武有力的致命一击。况且,我可以肯定,在那块砖头击出的瞬间,我身后的确是没有人的。
我无法用正常的思维逻辑来理清这件事,唯一的解释就是……我不敢往下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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