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世不再分开,是说肉身的不离不弃吗,还是说心灵的牵挂缠绵?那像是神话里的故事,像普罗米修斯把火带给人类,因此受诸神诅咒,惩罚他的肉身,永远锁在悬崖岩壁上,每日被兀鹰撕开胸膛,啄食肝脏,夜里复原,次日再受撕裂啄食的剧痛。
跟普罗米修斯锁在一起的,几世几劫,只是天荒地老坚硬冰冷永不动情的岩石。
后来,赫拉克勒斯来解救他,为普罗米修斯剪开铁链,但是,为了要瞒过诸神监视,就让一块岩石跟普罗米修斯永远锁在一起,永远不会分开。那是诸神的锁,是永世的诅咒,永远打不开。
普罗米修斯身上那一块永远解不开的石头,常让我想到《红楼梦》一开始丢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那一块石头。
那一块石头自怨自哀,几世几劫,就修成了人的肉身,他(它)转世投胎,来到人间,就是贾宝玉。宝玉诞生时,口中还衔着那一块石头,石头上镌刻了字“莫失莫忘”,系了五彩丝绦,挂在颈项上,也就是人人称赞的“宝玉”。
或许,有缘就是宝玉;撒手去了,其实也只是洪荒中一块可有可无的顽石罢了。
青埂峰下那一块石头,永远锁在普罗米修斯身上的那一块石头,都是神话世界的肉身故事,流浪生死,几世几劫,要了结自己与自己肉身的缘分。
华人的世界,肉身的故事,是一块大荒中的石头,一株灵河岸边的绛珠草。那肉身还是草木顽石,还没有人的形貌,连动物的体温也还没有,然而它们向往成为人,即使要在人间尘世受爱恨之苦。
白蛇的故事也是用几百年的时间,日日夜夜,取日月雨露精华,修成女子的肉身。如此艰难,要忍受几世几劫的孤独,一心修成肉身。然而肉体刚刚取得,这女子的肉身就要去西湖岸边,在春日的细雨迷蒙里遇见宿命中锁在一起的另一个肉体。
有人觉得巴黎桥梁上的锁很丑,有人觉得在桥上兜售锁的商贩很坏,像诈骗集团,敲诈观光客。有人觉得两个游客傻傻地买锁,刻名字,念念有词,不离不弃,把锁锁好,把钥匙丢进河里,真是很愚蠢。
“太愚蠢了!”我听到有过路的人摇头叹息。
但那两个默祷的人,手指相扣,不会听别人琐碎唠叨。他们一心一意的虔诚专注,也让我觉得心酸。
祈愿,对不关痛痒的局外人,本来就是愚蠢的吧。
不知道白素贞当年如果知道她的结局,是否还是决定要去游湖、借伞?
法海其实是那个在旁边一直琐碎唠叨的旁观者,他总是自作聪明:“蛇怎么可以跟人恋爱?”脑中有枷锁,打不开,千方百计,一定要拆散许仙白蛇。
神话让人谦卑,因为好的神话都不在意结局。白蛇的结局会有不同的版本,她(它)是被法海压在雷峰塔下受永世的惩罚,还是终于在儿子跪拜下塔倒现身?民间戏剧,有时结束在“合钵”,有时结束在“祭塔”,没有人会质问哪种结局才是对的。喜欢执着对错的头脑,多半看
不懂神话。
法海可悲,没有人喜欢他,觉得他多管闲事,但他也可怜,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执着。
有人硬要把神话用理性归纳成合逻辑的结局,神话也就死亡了。有文字以后的历史,开始把口述神话的多元性定于一尊,只有一个版本,“怪、力、乱、神”,通通要归纳成逻辑。神话原来可以天马行空,此时飞不起来,被硬生生拉下来,摔死了。强迫故事有一定的理性逻辑,也当然枯燥呆板乏味;像“文革”期间,所有样板戏都无趣单调,没有人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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