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13岁那年,家乡的城墙还没有拆。我每天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去城墙上玩,城墙破烂不堪。有很多野草在风中飘荡,我13岁,不懂得何谓闲寂之寞,一明一灭一尺间,只觉得一个…
13岁那年,家乡的城墙还没有拆。
我每天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去城墙上玩,城墙破烂不堪。有很多野草在风中飘荡,我13岁,不懂得何谓闲寂之寞,一明一灭一尺间,只觉得一个人乱逛是那么好,城墙下面有很多类似窑洞的洞,传说中总有“偷情”的男女被逮到。
我对那些洞充满了好奇。
有一次从家里拿了手电筒进了洞里。我自小便胆子大,不知害怕。有一次与外婆走进坟地,半夜仿佛有鬼狐,外婆吓得乱跑,我仍然镇定。这种镇定仿佛天生,即使现在依然如此。
但那天一无收获。我盼望洞内有妖有魔,至少有偷情的男女也好。可惜什么也没有,只有随地的大小便。不小心踩到,腻味得很。
家里亦不当我是女孩子。那时父亲在无线电厂,母亲在灯泡厂。弟弟倒是女孩性情,家里养了鸡,他记得每天把鸡找回家,把鸡下的蛋放在抽屉里。他面目清秀,小我一岁,极得母亲宠爱。
穿过一条胡同就到橡胶厂了。橡胶厂有许多大丽花,开得艳极了,我掐了大丽花便去爬橡胶厂的水塔。一阶阶的梯子,好像有天梯那么高。底下是花花的流水,狭窄的井内只有我一个人在爬啊爬。
后来也有人爬,爬到中间摔下来摔死了。
每次我都顺利爬到顶部,然后坐在高高的水塔上吹口琴。这是我一个人的天空,一个人的秘密。
暮色四合。
风真大啊,口琴声传了很远。我不知道什么叫作孤独,却从小不合群,亦不爱穿花裙子。那时刚流行牛仔裤,就永远穿着那条牛仔裤,在小城的水塔上,耷拉着两条瘦腿,吹刚学会的《甜蜜蜜》。
成绩差透了,几乎不学。班里有保定来的运动员插班,十五六岁,游泳、打乒乓球。特别是那些游泳的女孩子,个子好高啊,“那里”好大啊,每次看都会害羞。我又瘦又小又黑,自卑极了。
同桌娟儿,一米六九,白得像空气,但头发极黄。她说:“长期游泳训练闹的。”她晃动着两条长腿:“你会游泳吗?”
我摇头。她笑我:“旱鸭子。游泳蛮好玩的,像鱼一样。”我跟在她身后,像陪衬。她真高啊——我只到她肩膀,她躲在墙角抽烟,风把烟头吹得闪亮闪亮的。
“要不要抽?”
我点头。她递给我,我抽了,咳起来,惊天动地。她鬼魅的一笑:“你还没来例假吧?”我又点头,她打了个响指:“你还是小屁孩。”我极不高兴这个叫法,狠狠地踩着她扔的烟头,直到把它碾得粉碎。
我带娟去爬水塔。她居然不敢,我得意极了,一个人爬上去,吹口琴。
春天,与娟去看山茶花。种花的老人在村子里。两个人骑自行车,要骑几个小时,娟上次去那村子偷过一次,这次带我偷。
正是晌午,院子里铺天盖地的花。芍药、迎春、茉莉、山茶花……园子里无人,和娟掐了很多,像强盗一样的摘啊摘,少年的心那一刹那多么邪恶。只想摧残,掐了满怀满抱。
有人喊:“小孩子不许掐花。”
疯了似的跑啊跑,跑丢了一只鞋。脚被野蕨扎破了,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罪恶却又诱惑的味道。春天、花、少年、麦浪……所有的气息融合在一起时,性感极了。这性感如此浩大,花真是盎然,因为足以销魂,因为足以动人。
日本人正冈子规写下俳句:山茶花啊,落了一朵,落了两朵。
我们把花散落得到处都是。田埂上,空气里,大地上。车筐里没有几朵花。成堆成堆的少年记忆,也只能摘这么几朵。一人自打花野来,二人自打花野来……
娟和体育老师去看电影,带着我。
体育老师好帅。有洁白牙齿与乌黑头发,还有鹿一样的长腿,还有好听得不得了的普通话。
电影院里。黑暗中,我扭过头去,看到体育老师和娟的手缠在一起。黑夜中,我的脸红成一块布。黑夜中,我的心脏像风箱呼哒呼哒地跳。
那天,我一个人爬上城墙吹口琴,吹着吹着眼泪掉下来。那天晚上的星星真多啊,怎么数也数不清。
不久娟退学了,体育老师调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娟。
过了些日子,我便去文化馆听戏。
那时晚上总有一堆人在唱戏,话剧、河北梆子、京剧,《花为媒》、《大登殿》、《四郎探母》。每个晚上,我都站在角落里听他们唱,他们唱得真好听。我想唱戏,想跟着戏班子到处走,但我只是想想。大多数时候,我在文化馆中的图书馆看小说。张承志、铁凝、王安忆。《北方的河》、《哦,香雪》。
时光像凝固的豆腐,软软的。
院子里有两棵马缨花,老人们叫它们鬼树、精灵树,学名叫合欢树。院里有人弹吉他,门外有人唱戏。
这一年我十三岁。
在少年时,我便呈现出孤僻与特里独行,和男生打架实为平常。
有一个叫许兵的坏男生把死老鼠放进女生书桌里,所有女生都尖叫,包括16岁的娟。我走进全是男生的教室,把死老鼠一只只从女生书桌里拿出来,然后放进许兵的书包里。窗外的女生看傻了眼,屋里的男生打着口哨。我从来没有那么得意过,许兵走到我面前,忽然露出坏笑:“你真哥们。”很多次同学聚会时,他们提起这一幕,我一笑了之。
彼时我已经长发飘飘,喜穿布、麻、棉的裙子,没人认为我是敢提着死老鼠的女生,但我是。我知道我骨子里是怎样的人。娟不知道我后来长到了一米七二,并且成为了作家。许兵成为了我的好友,我们一起驾车去沙漠旅行。
还有电影院。十三岁的电影院。两毛钱一张票。院子中有很多梧桐,那些桐花在四月间开的贱贱的。有一次,看到极美得一朵花落在雨水里,发了半天呆。逃课去看电影《幸福的黄手帕》、《雷雨》……还有录像厅,香港镭射影碟,不良少年、蚊子血、啤酒、暧昧的笑、方言、大卷发……永远的武打片,外面的音响震天动地,我迷恋《上海滩》中的周润发与赵雅芝,并且要找一个周润发这样的男人浪迹天涯,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已至极限,快呀快呀,去流浪,晚了来不及了。
多年之后,仍然怀念录像厅那复杂的气息与味道。就像那么多人在怀念八十年代,一个散发着新鲜自由空气的八十年代。
街上有拖拉机哒哒经过。偶尔还有马车,牛车。有提着双卡录音机的时髦青年,戴着广州来的蛤蟆镜,操着不流利的粤语,盗版磁带满天飞。街上流行黄裙子。
庙会来了,壮观极了。南方的小商品刷拉拉全过来,那么多五颜六色的夸张样式。空气中充满了蠢蠢欲动,连橡胶厂看门人都知道邓丽君了。
街上有人跳迪斯科,舞曲叫《路灯下的小姑娘》。很多老人摇头、叹息,看不惯穿着包臀裤子的少年。
我骑着破自行车穿行于大街小巷,并且一手扶把,一手吹口琴。
我的成绩持续糟糕,无可救药。父母从不过问,自生自灭。弟弟依然老实听话。每天收拾家务,洗碗拖地喂鸡、狗等父母下班回来。我四处飘荡,游手好闲。
已经开始流行穿球鞋。假货到处都是。看到了一只红色、一只黑色的球鞋。唤作“匡威”。庙会上极显眼。只有35号、38号,“没有37号,37号的昨天卖了,你要昨天来就好了……”。才不要听到这样的话。问卖家哪里会有。他说你去天津看看吧。哦,天津。
天津离小城70公里,亦不算远。但80年代的距离和现在不一样。70公里是一个遥远的距离,去天津是件很大的事情。
怀揣着20块钱去了天津。20块钱在当时是个大数目。我和父母说要交学费的,骗人。我只是想要有双匡威球鞋。不认识天津,没有所谓导航。只知道一路向东走国道,边骑边打听。骑了多半天,终于到了天津。
去天津百货大楼和劝业场,都没有匡威球鞋。但天津之大吓住了我。我以后要住天津这样的城市。在回来的路上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住天津这样的城市要学习好,考上大学,才能离开小城。
我决定好好学习。
我骑到家已经半夜了,满天星光。父母急得派人去找我,星光下望着还年轻的父母,他们没有骂我,接过我的自行车,我把握得皱皱巴巴、全是汗水的一把钱又交给母亲。那是20块钱,我一分没花。
后来很多年我一直穿球鞋,匡威牌的。
13岁过去以后,我上了初二,我转了学,亦开始努力学习。
我再也没考过第二名。
忽然开了窍似的,再加上些许努力,在全年级的成绩永远第一名。掷地有声的第一名。
初二的暑假,我长了近10厘米。从前我在第一排,开学后在最后一排。上初三我继续疯长,并被招到校篮球队。又细又高的个子,像一根棍杵在那里,日影中又薄又扁。
我投篮真准啊,三分球一投一个准。我真瘦啊,风钻进肥大的裤腿里,像养了一万只鸽子——我再也没有去爬橡胶厂的水塔。我一米七了,我见到男生开始低头。
我来例假了。
裤子弄脏了,星星点点的红,男生笑话我,我低下头快跑,脚下有风,生怕人追上。
沉默、无语、腼腆、羞涩、自卑。我怎么这么高啊——比男生还要高。平胸,头发黄,两条长腿像鹤,除了学习成绩好,一无是处。
每天上学路过父子三人开的打铁铺子。铁花飞溅,三个人光着膀子,一锤一锤地砸着。我觉得自己是那块铁,被越打越硬。我不与任何同学来往,只是读书。每日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满城转。
那时开始拆城墙了,那时父亲从无线电厂辞职,下海经商,经营无线电,家里渐渐富裕起来。母亲一箱箱地买水果和饼干,这个会过日子的女人有了钱开始大把花钱,父亲有了摩托车,家里有了索尼录音机,还有冰箱、彩电……小城之中,我家几乎是第一个拥有这些洋玩意的人家。
如果照现在的话说,我家那时是暴发户,我是富二代了。
初三毕业,我以第一名成绩考上高中。班里还有一个男生考上高中。只有我们两个人考上。他又黑又胖,长期第二名,是我的对手。多年以后,是我的亲人,如兄长一样体贴爱护我。他是山西人,在外婆家寄读,初中三年,存下了一生的友谊。我日后在山西的旅游,平遥、王家大院、祁县、太谷……他总亲自带着游览。
彼时,我们已近中年,并且带着孩子去对方家里住。他介绍我时,总是说:“我妹子”。但那时我们还动手打过架。他在我后桌,挤得我与华没有了地方,我便一脚踢断了他的凳子,他后来笑说:“我妹子从小脾气就坏。”他依旧胖、敦厚,操着山西方言和我说话,偶尔有几句听不懂他便笑。
上高中后学习沦为上中等。一中有图书馆,整天借书还书,偶尔去文化馆看期刊,读到“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又读“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忽然黯然,忽然落泪。所谓情窦初开,大抵如此。自己忽如那远行客,因为读了许多杂书,显现出与旁人不一样的气息来——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亦不知为何忧伤起来,站在一中的合欢树下发呆:那个白衣少年始终不曾来。
家境是同学中最好的,有两辆铃木的自行车,一红一白,骑在校园,扎眼极了,招摇极了。那时很多农村的同学没有自行车,便借给她们骑。只借给女生,因为那时男女生不说话。同桌阿文家在南孟,一次次借给她骑自行车,她怕弄脏弄坏,我说随便骑,没事的。因为家在城里,便不住校,时常领着同学去家里吃饭、喝咖啡、听歌。
父亲有了钱,买了JBL音响,要一万多。母亲开始打麻将,家里开了流水宴,总有人来吃饭。大鱼大肉,纸醉金迷。富足的味道让人难忘——父母晚年后家道没落,但因为富裕过,眼神总是淡定,一粥一饭也亦常知足,并不觉得粗茶淡饭不好。母亲见到谁有几十上百亿亦不心惊,她打牌输掉很多钱,但输了也就输了,真是所思在远道。父亲仍然潜心研究天文地理宇宙,闲了吹吹笛子拉拉二胡,家里养了几只猫。
他们常去菜市场拾鱼肠子,他们富足过,有山河定的心态,并不觉得富贵人家有多好,一副“君亮执高节”的样子。千金散尽了,素衣粗粮亦是动人。许多同学还记得第一次喝咖啡这种东西是在我们家,母亲倒忘却了。她依旧粗枝大叶,山河更移与她无关。人生非金石,但母亲有金石气。
十七岁,冉冉孤生竹。我有了心思,喜欢下雨天。读张爱玲、杜拉斯、席慕蓉,给《河北文学》投稿。文艺女青年加文学女青年,四顾何茫茫。“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并非说我,我依然又瘦又高。有两个女同学极要好,每天一起吃饭散步,翻墙去电影院看电影。那时一中的墙可真低。
人生忽如寄。
日记写了几大本,里面有一个人的名字。学习沦为中等。
那时少年们却有朴素之美。天地浩荡间,朴为未雕之木,素为未染色之布,昼短苦夜,并不知华年易逝。在操场上发呆、跑步,看男生踢足球,院子里的合欢树开了花,雨来了,落了一朵,又落了一朵,终至缤纷。
周日与同学去北京,爬长城游故宫,买了明信片寄给笔友。
那时流行写信,8分钱邮票,天南地北的写信。吾有一笔友,在南方。男性,重庆读大学,自然是信来信去,心照不宣的暧昧,但从来不说什么,也没什么可说。没什么可说却总洋洋洒洒写好几页,流水账一样。以文学、青春、校园的名义抒情,真真“即来不须臾,相去千余里”,觉得远方有个人懂得。
十七岁发表处女座。南方《春笋报》上,一时兴奋得难以自持。那是四月五号的春夜,与友在操场上走了一夜,相当于秉烛夜游,直至天亮。
一夜成名。被人指认是那个发表了文章的女生,那个年代还有光芒。谢烨在火车上遇到顾城,一见倾心。诗歌有巨大魅力,我订阅了《诗歌报》《诗神》《诗刊》,每每自诩为诗人,非常文艺地忧郁着——棉布长裙、白球鞋、长发。我终于从13岁的中性少年成为一个地道忧郁的少女。但我不自知这是做作,以此为荣。全国各地的读者来信滋养了我的虚荣心。我得意极了。
那些读者来信足有几麻袋,我一直留着它们,直到现在。它们已经发了黄,有些字迹已经相当模糊——那些当初给我写信的少年们,你们去了哪里?你们还好吗?“相期邈云汉,永结无情游。”
文工团有唱评剧的女人,名声坏透了,总是传言她和多少男人睡过觉。但美艳透了,烫着大波浪,穿着旗袍……每次路过文工团总会张望一眼,企图遇见她。有一次真的遇见了,她坐在一个男人的摩托车后面,搂着那个男人的腰。摩托车音响里放着《冬天里的一把火》,两个人穿过老槐树嗖嗖地过去了。
街上有弹吉他的少年,港台电视剧的打扮,鬓角是烫过的。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小城,有钱的人越来越多了,人们的脸上露着春风一样的笑容。书店里有了尼采、弗洛伊德、黑塞。八十年代有从容、放纵、宽厚……街上依然有马车、牛粪,手写的信每天铺天盖地装进邮箱——从前的光阴真慢,不用在从前,八十年代就这样慢。忧郁的少女骑着白自行车,飞驰在霸州大街小巷,她渴望流浪、野性、自由、纯真如童话的爱情。以为一切是地老天荒、至死不渝。
其实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
城里来了歌舞团,有男子蒙上红布唱崔健的《一无所有》,还有女人唱《黄土高坡》,很多人去了深圳、珠海……我们班主任便填了表,准备去深圳的私立中学教书。我们以为他说说而已,刚毕业的大学生都这样豪情万丈。没想到我们毕业后,他真的走了,一去二十几年,再也没有回来。他成了新深圳人,操着一口流利的粤语。
我暗自喜欢一个男生,骑自行车默默跟着人家。他骑多快,我便骑多快。有一天下大雨,我仍然追赶雨中的他,突然被一块砖头绊倒了,人和自行车都扔出去很远。眼镜碎了,扎在眼角。血一下子流了出来,满脸都是。来不及擦,又是雨水又是血水奔了医院。医院极小,条件简陋,医生粗暴地给我缝了五针。
那时离高考不足一个月了。
至今我的脸上仍有疤痕,在右眼角,有一个月牙形的小疤。
我戴眼镜。如果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我没告诉过任何人。
那年我十八岁。
一个月后参加高考,落榜。一个人骑自行车去看大海。在海边失声痛哭,任海水将自己淹没。
后来把那次远行经历写了篇文章——《十八岁那年我曾远行》,被疯狂转载、阅读,算是励志读本。其实我只是厌倦了小城,对远方充满了遥不可及的想象,我想尽快离开小城,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才好。
在海边,我捡了一个瓶子,写下了自己的梦想,然后狠狠地将瓶子扔进了大海。
那一瞬间,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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