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部队这些年,几乎每天都在奔跑,记不清跑了多少公里,也记不清在多少地方跑过,只有那年在云南为他跑的步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叫潘永兴,是和我交情极好的一个战友,我去部队的时候,他已经在那个地方待了整整七年。虽然我是一个科班出身的军官,但部队里的事我实在知道得不多,相比之下,潘永兴技术过硬,轻车熟路。刚开始,我叫他潘班长,后来改叫潘头。
在云南驻训时,我和潘头驻守野外射击场,射击场四周都是山,山的外面还是山。我和潘头早晨必须五点半起床,提前预设场地,晚上我睡在指挥所旁边的卡车里,潘头扛着单兵帐篷去山里守靶子和钢索。这个没有任何投资的天然射击场白天人声鼎沸、枪炮轰鸣,晚上的时候死一般沉寂,让人忧伤和绝望。潘头说,当兵七年来,每年都有三个多月在这里度过,有好几个战友把鲜血洒在了这片土地上,甚至把生命都留在了这里。潘头深吸一口烟,憋得满脸通红,再徐徐地吐着烟圈儿,眯起眼睛凝望着远处的山,轻描淡写地继续说,我的老班长就死在这里。也许这就是他每年申请来这里的原因吧。
夏天的云南雨很多,有时下雹子,令人猝不及防。我常常被淋得像落水狗一样,但又不得不在泥地里跋涉、收旗子、装靶、舀水。最痛苦的是我们两个必须有一个回野外营区吃饭,再给另一个带饭,来回少说也有十五公里。坦克轧过的地方看起来很硬,可有的仅仅表面风干了,一脚踩上去稀泥直接没过膝盖,刚开始我经常陷到这种泥潭里,哭笑不得。潘头看到我浑身是泥的狼狈样总会不屑地边摇头边说,看看你这军校毕业的军官吧。为了让带过去的饭菜还有点温度,每次我都会跑步,我发疯一样飞快地跑,因为我知道还有一个兄弟在等着我手中的饭。我感觉从来没有跑得那样快,似乎路旁那唧唧喳喳的小鸟都不如我的身躯这般轻盈。
潘头和我无话不谈,也许是在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不说话会闷死的缘故吧。有一天晚上,潘头给我讲他的班长,他说:“班长姓李,贵州人。那一年,我还只是个上等兵,班长第九年,是我的新兵班长。由于我既懂事又能吃苦,班长非常喜欢我,做什么都带着我,大家叫他老李,我不敢。
“那年守射击场还有一个排长。有一天,部队训练完带回了,老李坐在炮塔上抽烟,排长站在坦克上教我打高射机枪,子弹上了膛,我兴奋地瞄啊,瞄啊……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发生了180度大调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排长,我一慌神就扣动了扳机,子弹嗖嗖地蹿了出去。说时迟,那时快,班长奋力跃起,把排长一把推下了坦克,可他自己却来不及躲闪,胸口被子弹打了两个茶杯口那么大的血窟窿。我们都吓坏了,害怕得大哭起来,班长在排长的怀里不停地抽搐着,惊恐地忘记了哭泣。殷红的血顿时流了一地,我赶紧把自己的衣服脱了绑在那巨大的创面上,背起来就跑,班长身上全是血,血顺着他的腹部和我的脊背一股股地往下淌。
“班长缓缓地抬起自己的手放在我的大臂上,我哽咽着尽量跑得不要太抖。
“接下来的十分钟,我奋力奔跑在这条小路上,排长紧跟在后面托着班长的屁股。班长捏着我大臂的手时紧时松,仿佛是在表达他痛苦的程度,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我强忍着泪水开始祈祷起来,把一切能够浮现在脑海里的任何东西都说了出来,上帝、如来佛、观世音菩萨、真神阿拉,但是没有一个回应我,在这条杂草丛生的小路上,在这荒无人烟的野外驻训场,一个老兵正在和死神抗争,他的两个战友正在和绝望抗争,而那个守望一切的上帝却什么都不做。突然,班长抓住我的手开始抽搐起来,现在他的手是如此用力地抓住我,以致我不得不停下来,以免更坏的情况发生。我把他放在一块有靠背的草地上,排长去背他的时候,班长示意不用了。他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神色,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以致胸口都有些疼痛。我不愿相信这即将到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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