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父亲的胳膊又晾到了被子外面,第二天早上,那只胳膊又开始了习惯性痉挛。疼痛使父亲的额头冷汗涔涔,我们的心也跟着揪到一起,那样的冬日,寒意袭人。
我们手足无措,只能尽力地揉搓父亲的胳膊。为了治好他的这个稀奇古怪的毛病,我们煞费苦心,带父亲去大大小小的医院检查,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吃了各种药,用了各种偏方,也都是无济于事。
医生们只说是痛风,开了些治疗痛风的药,再无良策。
那顽固的毛病就像不受欢迎的访客,没有预约不请自来,兀自扰乱了人的心境。
每年冬天,父亲的胳膊都会出现几次这样的痉挛。
父亲得的到底是怎样的怪病呢?
一次在饭桌上,父亲终于揭开了这个不受欢迎的“老朋友”的身世之谜: “这哪里是什么怪病。你妈生你们的时候,家里穷,住在四处漏风的土坯房里。你妈妈猫月子,见不得风,晚上睡觉的时候就得不停地给她盖被子,你妈妈喜欢枕着我的胳膊睡觉,可我发现那样被子就会漏缝,风就会往里钻,我就常常把另一只胳膊放到外面,压住被子,被子就严实了。每天早上起来,这胳膊总是冻得通红。时间久了,就落下了这个毛病。”
原来这病根如此简单。
我一直以为父母之间的爱不是真正的爱情。
母亲在世的时候,我有时跟她开玩笑:“你比老爸小了好几岁,人又长得漂亮,你是怎么看上我老爸的?”母亲羞涩的神情似乎不愿谈及这个话题,但还是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说:“因为你爸让人心里踏实,而且,” 母亲接着半开玩笑地说,“你爸手里有布票。”我知道在那个供不应求的时代,几张布票意味着难得的珍品,母亲又极爱美,但再怎样的绝世珍品,也不能与自己一生的幸福交换啊。那时,我就认定父母之间绝没有爱情,他们的结合是那个特定时代的产物。
但是我错了。正是父亲的踏实,让母亲每个夜里都可以枕着父亲的胳膊睡觉,不管生活多苦多累,不管外面风雨多大,雷声多响,母亲都睡得香甜,她在那幸福的臂弯里栖息着自己的一生。这是一份多么难得的幸福。
父亲也说,“习惯了,这胳膊你妈要是不枕着了,睡觉都不得劲。”
“偶尔疼疼也好,就当是你妈来看我了。”这是父亲的逻辑,父亲并不悲伤,相反有些谐谑地对我们说着。
自从母亲走后,父亲常常在梦中醒来。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说梦话。现在,我们住在楼房里,数九寒冬也是暖和的。但父亲的梦却是冷的,在冷的挟迫下,生命深处的温暖似乎也冬眠了。冷,像一个吸血虫一样钻入父亲的体内,将浓热的血冷冻。
这就是爱情吧,不是炫丽的舞池,不是优美的舞蹈,真正如大海般深沉的爱,其实如同一片雪地,一张白纸,没有声息,没有词语,是不动声色的关爱与呵护。是一颗心连着另一颗心的心跳,哪怕相隔着两个世界。
父亲的臂弯里,永远栖息着母亲一世的幸福,停泊着一生倾诉不尽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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