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对夫妇,男的年长女的八岁,写一手好字,使本来世俗赋予他的气焰因这些因素而更加嚣张。家里的大事小事他都要亲自主导,亲自定调。女的一米五几,识字不多,在男的跟前总显得自卑,努力地听从丈夫的调遣,手脚不停地忙前忙后。尽管为男人生了两女一儿,是四个做媳妇的唯一为他们家延续香火的人,但在家里逆来顺受的境地未能改变。
他们都在工厂做工,男的一直是干部,女的一直是工人,男的在工厂有开不完的会,女的在家里有做不完的活,夫妻俩很少结伴出去逛,也很少能有单独在一起说话的时候,甚至互相认真对望的时候都很少。
渐渐地,三个孩子大了并且都相继离开了家,他们也老了,都退休在家。像是突然地,白发铺满了他们的头顶。男人变得有些絮叨,有时当着孩子们面就开始挑剔女人,说你一年四季穿球鞋,脚臭的要死;买衣服也不买件合身的,个个像袍子;现在谁还织毛衣啊,织得松松垮垮谁穿;做那么多托鞋干啥,商场里又便宜又好看。诸如此类。女人听他挑剔的时候,也不做声,手里的活一刻也不停,男人就不耐烦,上去会夺过就扔出去。孩子们看不惯,说老爸,这样对妈太过份了吧。男人就瞪着眼睛不说话。不久,男人就买回一双底子很轻,皮子很软的鞋,扔在女人跟前说试试合脚不?女人试了,微笑着说刚好。又过了几日,男人提回两个包装袋,仍然说,试试合身不?女人打开,是很流行面料的上衣,到穿衣镜前,换上新的,自己吓了一跳:原来自己看起来还这么年轻。女人红着脸出来,对男人笑,男人扭过身,装作没看见。女人说,咱俩去把头发也染成黑的吧,看起来精神。男人却不同意,说白点自然,黑的像沥青倒上一样,难看。
大女儿有孩子了,婆婆不在身边,想让自家的妈看,女人答应了,说给男人,男人一口回绝:不行,放到托儿所去。女儿抱着孩子哭着离开家,说没见过这样当爸的。
儿子有孩子了,男人欢天喜地,又亲又抱,邻居们说,这下你有事干了,守着孙子享天伦之乐吧。男人脸一沉:自己的孩子自己养。气得儿媳冲儿子发火:没见过这样当爷的。
女人很失落,除了一日三餐和洗洗涮涮,成天垂着两只手,没事干。
有一天,男人对女人说,从明个起晚饭后散步去。女人说,太好了,几个老姐妹约了我几次呢,她们去河滩公园,去新建的花亭,说可美了。男人说,是和我一块儿去,我去哪儿你就跟着走。声音斩钉截铁。女人偷着笑,印象里,男人从没和自己一块散过步呢,男人长的很伟岸,老了,也依然风度不减。第二天晚饭后,女人收拾完厨房,就看着男人笑,意思是该走了。出了门,女人抑制不住内心的欢欣,笑容一直挂在脸上。男人说,笑啥?看起来像个傻子。女人生气地加快步伐。男人大声喊:是散步还是跑步?女人就走得慢下来。男人就回头拉着女人的手说,老成啥了,走路都跟不上。
虽然继续遭男人的挑剔或者责备,但女人心里高兴。胆子也就大了起来,经常早上出去买菜,会去看看外孙,还会拐到儿子家,看看孙子,买些糖果玩具之类,替男人向儿媳一个劲地赔不是。回来撒个小谎,说碰见谁谁了,好久不见了,硬拉着聊会天。
女人的幸福感刚诞生不久,男人一次骑车出去买灯泡时摔倒了。经过抢救,人无大碍,只是一条腿走路不利落。
男人无法下床了,女人天天精心地侍奉他。想大小便了,便朝女人的方向喊:哎,我要那个啥了。女人就知道,拿了便盆塞进被窝。身上痒了,也喊:哎,我后背痒啊。甚至指甲长了也喊:哎,指甲挂被子了。女人一边剪一边说,自己不会剪啊,没看火上正炖着鸡汤。男人说,手上没劲嘛。有一次女人出去买东西,回来正碰上男人往床边挪。高兴地说,啊呀,原来你可以自己下床了。男人忙躺倒说,还不是强忍着疼。然后唉呀呀地假装痛苦。半年后,儿子给他订做了双拐,他一下扔到门外,说我又不是瘸子,要这干啥?女人一边给儿子使眼色,一边说,是啊,你爸活动活动就好了。男人又劈头转向女人:好个屁,你得管我一辈子。女人忙不迭声地说,一辈子一辈子,两辈子都行。
女人的地位和男人调个了个。女人说明天开始散步。男人说,不去。女人说,不去你就一个人在家。男人低头不语,孩子们都笑,说老爸,你也有今天。
从此女人成了男人的一根拐仗。男人把一只手搭在女人的肩上,一只手握个带圆橙的拐杖,他们又开始散步,还定了个计划,从五十米开始,循序渐进。累了就打开拐杖,靠着女人歇会。男人有时说少走点吧,女人说不行,要按计划来。女人说的理直气壮。孩子们常回来,如果碰到正是散步的时候,就争着要替换女人,想让女人歇会。男人不依,说你妈的肩膀高低正适合我,哪像你们都长那么高,像是绑架我。孩子们就说,那你想把妈累死了,你那么大的个儿头,妈那么瘦小。男人才依,嘴里絮叨,像为自己开脱:唉,你们咋长那么高?一边说一边要搭儿子的肩。孩子们叹了口气说,老爸你看,这一年多我妈的背都被你的手压弯了。
男人停下就朝女人的地方看,女人正低头在案板上切菜,没有听到他们的话。男人还看见,女人的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真的弯了,衣服显得前长后短。
男人又坐下,沉默不语。抬眼再朝女人的地方看,然后,别过脸去,轻声地说,其实我一个人早可以走了,是我离不开,你妈。
说着他站起,在原地走了几步。
孩子们对先前父亲的做法恍然大悟!
那对老夫妇就是我的父母!
后来我知道,父亲不让母亲染发,是因为他的一个同事常年染发得了白血病;他不让母亲给大姐和小弟带孩子、嫌她做活儿不好,都是怕她累着;他要母亲陪他散步,实际上是让母亲放松放松,因为她为子女们要做的事永远也没个完。
原来父亲的种种表现,是一种含而不露的爱。
我明白了,爱其实也可以这样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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