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路灯走,雨的脚步不紧不慢。远处是昏黄的光,光的周围氤氲着雾气,迷漫向高楼的窗口,又改变了方向,携裹着夜色,朦胧了远山。近处,头上的雨没有激动的心情,胡乱地洒向发梢,睫毛,眼睛,没有恶意地濡湿衣领,还有你的背影。
你发现,当你找寻雨的行踪时,它躲了起来,天空和气一团,雨脚根本不像样子;你迈开双脚,它又“沙沙沙”紧跟了你 ,急促,整齐,气喘吁吁的在耳边呼吸。你又发现,是行人的神色暗示着雨的脚步。你讨厌在这时有公共汽车经过,讨厌刺耳的音响,讨厌尖利的喇叭,甚至和你一样的人群。但是,你马上又责备了自己,嘲笑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和念头。当看到一对情侣打伞经过时,你意识到,雨声已经很整齐了,唰唰,刷刷刷。你是毫不介意的,因为从小你没有打伞的习惯。打着雨伞或披着雨衣,头上的天没了,雨点没了,身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哪能叫雨天么,哪能有雨天的心情么,哪能写出感动自己的诗句么?你在想雨天别致的当儿,没注意到打了个激灵:雨的尾巴上毕竟有了生气的阴沉力量。哦,中秋了,深秋了。不过,你觉得冷的正好,一冷,赶快收缩一下放开的情绪,要不然,你看到前面结伴徜徉的一对,会感叹:这么好的夜晚,我竟然一人,我 从来没有像她们这样走过,我不会这样“执子之手,与尔偕老”了,我的激情人生已经趋向平和与世故了……
你扯了扯衣襟,理了理粘在额上的头发,朝自己笑了笑 。又是一对,歪着脑袋,揽着腰际,呢喃着,微笑着,伞挡了他俩的脸,你看得不真切,却韵味十足。他在笑我吗,才不会呢。他俩也在笑他们自己吧。你知道,只有笑自己,才会隐约,灿烂,深情 ,毫不扭捏。你艳羡甚至有点嫉妒了。两对,三对,今晚的幸福看来也是趁雨从天而降的。幸福吧,爱情在生根萌芽的时候最美妙。你在祝福擦肩而过的人,也在安慰自己。你知道,爱情永远生长在童话里,永远晶莹透亮,永远小鸟可人,永远晴空万里;你也不期望它变成你生活的大部分,因为你已走过了那个季节,那种心情,那种幻美。你觉得他们就像此刻的雨,让人清醒,也让人渐起凉意。
你在路上走着,雨快一阵慢一阵。忽然,你看到一片叶子扑向怀里。哦,秋天已过半了,都市的秋似乎迟了一点。你记起了你孩子时的课文:秋天来了,一片片树叶落下来,一群大雁往南飞。今晚是没有大雁的,只有行人,匆忙的行人,悠闲的行人,步子踉跄的行人,孤独的行人。你忽然怜惜自己了,不知怎的,想起了小时家乡的秋雨。遥远的秋雨,遥远的人 ,遥远的庄稼 ,遥远的木门的吱哑声。那时,你是豆大的毛孩,老想着热闹。雨来了,人来了。掌柜的在么?我到这家子片片传。一顶草帽滴着雨进来了。没处转,闷得慌,喝罐子茶。一个秃顶的甩着脸上的雨。在呢,在呢,掌柜的赤着脚,跳下炕,搭起门帘。呵呵,纳福着来。可不是,庄农人就这点福。接着是没有咳嗽的咳嗽。屋子里升起了烟。你知道,那时没有电,喝茶就是木柴火。这家子的炉子光熏人,喝茶一股烟。不是吗,一股烟,你们爱受这股烟。哈哈哈,他们开着你似懂非懂的玩笑,你是机灵的孩子,在笑声中溜出家门,到雨天寻找自己的乐趣。和泥巴,拦水沟,开水渠,泡湿了鞋子,泡涨了双脚,泡青了腿。你是开心的,在雨天,最能听懂雨声的是自己。雨在耳语,风倾听;河在耳语,山倾听;草在耳语,路倾听。这一切,你全听得懂,你长着黄金的耳朵。你现在知道,那时的你,已有莫名的柔伤和自我感动的温存了。你不怕父母的骂声:又弄湿衣服了,你看,这鞋上的烂泥。你是不说话的,你已很满足。父母怕你咳嗽,怕你感冒。你那时的咳嗽啊——你想到这些的时候,脸上凉凉的。不知是雨大了,还是双眼中流出了那种叫泪的东西。你又笑笑自己:这是男子汉吗。
你摇了摇头,又很肯定地点了点头。雨脚近了,又远了。前面,就是你常去的地方,那几个遒劲的大柳树,永远在诱惑着你。无数次地,你颂着栽树人的诗句:大将西征尚未还,潇湘弟子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你懂得,诗很有男子的气息,和雨没有关系,但你总觉得那人的心境也是不大好。借着柔和的灯光,你看到树站稳了沧桑的姿态,伸展了臂膀,舒开发梢,尽力地吸纳上天的恩泽,可是,调皮的雨又扭转了脖子,向另一个方向跑去。每次,你会在树下很久,很久。你看到树身上流下一道道雨痕,禁不住说了声:天凉好个秋。
天凉好个秋啊。变幻的霓虹灯和你对峙着,那树,那山,那高高的楼房,和你对峙着,你觉得更凉了。“悲秋”,你终于想起来了,古人常这么说。秋雨秋风愁煞人,凛冽,刚砺;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凄清,苦涩;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伤悼,断人心肝……雨脚还是依旧,你觉得秋天不只是那么浓厚的悲凉萧杀,还有温存,有柔情,有说不出的感动你的秋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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