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我走错了路。去朋友的家,我应该在一片刚铺成的路边下车。结果下车以后,眼前是一片黄芦草飘摇的荒野。我要去的那片郊区新住宅,孤远地站在千米外的海边,要抄近路,必须斜插过荒野。
我从来没被这么多形态都是狮子的石头包围住。荒野之中有一片无门、无墙、无标牌又无人看守的石雕场,几百只狮子都在扬头看着我。小的,像一只茶杯,大的高过真人。这么多狮子,不可能出自同一石匠之手。但是每一只都翘首,勇猛自信,趾高气扬。它们身上的石头,被凿出一条条的细沟,那石头就变成起伏波动的毛发,威风凛凛。石兽们仰天发出着无声长啸,绝没有一只敢显出倦怠、困顿、疑虑和忧伤。
不经过人之手,山里冷冰冰的石头,怎么可能有这么统一的气质?石头长在山里,风蚀雨淋,什么形态都有。游山的人经常形容它们,像某某动物、某某器皿。但石头滚动着,出了生养它们的山,匠人粗粝的手,覆盖在上面,石头就变成了狮子。
太阳很好,一层层从天上落下来。我摸到狮子们白色无神的眼球。石兽们都无声地坐在荒野里,对石雕场的场主而言,它们现在还只能是石头。场主要亲手拿到钱,它们才能被运进城里,被围拢着,隆重地“点睛”。那时候,它们才成为人类的威武门卫。在很多商家的门口,我分别见过漆黑眼球和通红眼球的狮子。
穿过半成品,狮子们的青白眼睛在太阳里,每面球体都暖洋洋地呆望着。
四周没人,石头上有几件深颜色的旧衣裳。我想像工匠们抖着身上的石末儿站起来。工匠问我是干什么的?说谈生意要找老板。可工匠也在怀疑,我太不像一个来买狮子的人。我问他们是不是只会雕这一种狮子?工匠会马上反驳。他们四处指点,这里面有很多种呀。师傅教的,全都在这儿了。
我转向那古老的师祖,知识产权的所有者。那长髯老人说,你想要的,我这儿没有。
我想见到一对惆怅的狮子,低着头,毛发杂乱,心绪不安。没有狮子永远昂头而不要休息的。
石雕厂老板说那是坑害他。谁会掏钱让虚弱胆怯的野兽来把守大门?石头只能听工匠和老板的,不敢有第二种表情。钢钎举起来了,石头失去了意念,柔软地滑落,如雨后的泥胎。
我问那凿石头的师祖,你见过狮子吗?他说,没见过狮子还没见过人?
中国人早已经习惯了,一切草木山石都可能转化为人的念头。中国人很少关心每一种活物,他们向万物身上涂刷自己的形态和心情。
石料不说话,万古沉默。石头怎么可能在火药的炸响和人的撬动之后发出选择?它们脱离了山,就不存在坚硬了。
曾经有人提醒我,说中国的“狮城”越来越多。我没有留心。我的眼睛,没有尽到眼睛的职能,它忽略了常见的东西。在任何一座城,每走几步,路边都会有垃圾箱,这并不说明我们生活在垃圾箱之城。但越来越多的石头被集中,再变成了狮子,以同一种神态蹲在石座上,永远面对繁华的大街。绿色森林里,大自然的兽中之王已经快灭绝了。它们黯然地踩着软步,把灰色的影子投在水泥的森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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