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山腰前一个转弯,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养老院,那儿,曾是我童年时,所有关于故乡的记忆。
以前,那儿是一个小医院,陈旧的一幢两层小楼,有木制的地板,踩上去发出低沉的咚咚声,木制的扶手因为潮湿有些淡淡的粘手,手指上会因为不留意而粘上些许驳落的稀疏的漆,细碎得让人摸不去。那样的陈旧,仿佛一直流落在夕阳里。
我姑姑的房子在医院的后面,穿过后门,隔着一条浅浅的水沟,沟上横一小桥,小得只能一个人通过。房子后面,有大片的田野,春天时会有许多勤劳的农民在那里耕作,初夏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碧绿的稻苗,夏夜里是此起彼伏的蛙儿大合唱,秋天里金色的稻穗谦逊地低着沉重的头,一阵风过沙沙作响,仿佛在说,快来收割吧,我早已成熟。秋夜里很是幽静,透出淡淡的蛐蛐儿叫声,窗子里掩不去的月光如水一般地挤进来,显得迷迷蒙蒙。
每次放假,我是极爱回故乡的,那儿有一块玩耍的伙伴,有芳草清香,有明媚阳光。
小的时候,先是在房里跑跳,再是去房外追逐,与其他孩子打闹,甚至为争夺一把剪刀划了手。
一直到足够大的时候。大到会对更大的地方产生兴趣。
医院的主楼是门诊部,日日有往来不断的病人,护士们穿白色袍子,在没有太多事的时候笑着聊天,大厅里的采光很好,她们匆忙地织着毛线,对我打招呼,叫我跳舞。
我在幼年时接受过一段时间的舞蹈训练,参加过许多次大大小小的比赛,我那时仍然是很大胆的女孩子,希望所有人喜欢自己,有强烈的表现欲望。于是,我在那些浸透着阳光与灰尘的空气里翩翩起舞,自己哼着乐曲,打着节拍,走廊里的人都围上来看,带着赞许的表情,使我心里安宜得很。
可是,比起那些舞蹈,我更愿意呆在医院的后院。
也许那不该被称作后院。作口字型排列的房子,中间空出的一大块地方上是一个花坛,种了美人蕉、月月红等等,还有一种紫色的植物,折断的枝叶上流出丰溢的汁,我与我的表弟曾用它们作胶水,那透明汁液粘稠的很,真的可以贴沾一些纸或其它小东西。
那两边的房子大概是B超室什么的,我那时仍不识多少字,只略微在脑海里有这样一个印象。
我时常好奇地沿着墙根行走,看那些普通却透着阴森气味的房子,是的,我是这样感觉,也许潜意识里,它们便不可避免地以阴森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
那些房子在我所有的记忆里,从没有开启过,它们无一例外地紧锁着,木头门合着,我站在跟前,透过门缝看进去,可是,我什么也没看到,里头是漆黑的,并且带着灰尘的味道,也许是木屑的味道,怪好闻的。我匆匆退开,好像看见了闪光的东西,兴许是镜子什么的。
它们,在我幼时的心中,是神秘而不可知的,永远暗暗的,无法让人看得明了。我那时已听过很多的鬼怪故事,我甚至钟情于《聊斋》,医院在我那时的脑海里,与那些可怖的故事脱不了干系,那扇木头门,不仅挡住的是阳光,且是我窥视的双眼。
作为孩子,更多的时候是和我的表弟玩游戏,我们一同长大,乐此不疲地做着些现在看来十分傻,十分幼稚的游戏。
后院的墙根里有一大片翠绿的三叶草,密密地铺得如地毯一般,我们拿着瓦片,作请客吃饭的游戏。
大抵孩子们对烧饭有着异乎寻常的感情,我们更不例外,三叶草地上长着一棵很茂盛的树,我一直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只是知道上面会时常落下小绒球一般的花球,我们拣起那些花球,拔出三叶草,它们的根块肥硕,还会连带那花坛中的美人蕉、月月红什么的都采了来,放到瓦片上用小石块砸得很碎。我们也会做饺子,浇许多水在土块上,手捏了团得圆圆的,放在太阳底下晒,我一直相信它们会干掉,然后像那些煤球一样,可是,它们总是变成覆盖在地面上的一层泥。
我们将那些花叶塞进小果冻壳子或其它什么的盒子里,作一盘盘的菜,我把瓦片上流下的草汁倒进小杯子里,作为红酒(虽然它是绿的),我们学着电视里的人们那样交谈,故作客气地说,“请用,没什么好招待您的了,十分抱歉!”,然后用比英国贵妇喝下午茶更认真的态度矜持地举起“碗”……那些游戏,流失在我满目青翠的童年中。
那时最怕的是不远处山下的一座小庙,也许那不能算作庙,更像一个囚禁人的牢房,那里头摆着供座,点着香,并不是什么十分可怕的东西,却让我不寒而栗,每次路过,都是飞一般地跑过去。
我与我的表弟也时常拿了微薄的零钱去买一些吃的小零食,街上有跑来跑去的小孩子,我从不去关心他们。
后来,姑姑搬出了那间房子,医院也改作了养老院。
我只在很久以后的一天进去过,那陈旧的门诊部没了,花坛也没了,好像那散发着微微消毒水气味的地方只存在于我记忆中。
多少年过去了,再去看那间我曾住过很久的房子,早已经荒废掉了,连水沟中的水也不再清澈。
但是,我现在仍会经常地想起,在这样的深夜想起,那些散在风中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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