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憨家有两个宝,大憨和二憨。
在秦村,谁家小媳妇洗衣服肥皂滑进了深不见底的河里,叫声大憨,大憨一个猛子扎下去,几个漩儿就将那滑不溜叽的肥皂捉了起来。大憨说,谁要敢赌十块钱,他可以闷水里半个小时。没有人敢,两块钱也没人敢。秦村的人都知道,大憨是淹不死的。
大憨娘给大憨“洗三”的时候,犯病,晕了。半晌,醒过来一看,大憨在盆里游得像条鱼似的。
二憨生下来的时候,一动不动,拍了两下屁股,没声息。老憨说没了,就把他扔撮箕里,正准备提出去埋,二憨居然蹬了蹬腿。老憨说,这是个哑巴不成。二憨不是哑巴,一会走路,就知道喊爹喊娘了,声音特清脆。可二憨不会哭。临村的孩子路上拦住二憨,在他脑袋上一边敲爆栗,啵啵地生响,一边告诉其他的孩子,看看,二憨不会哭,怎么打就不会哭。秦村的人爱这么形容事情的不可能性:谁要有本事怎么怎么,我就叫二憨哭给他看……
大憨去当兵那天,老憨拉着大憨的手,哭得秦村的老爷们个个都像吃多了腌油菜,一起跟着淌眼泪流鼻涕。二憨却不,乐呵呵张着大嘴,看戏文似的。
九八大洪水,老憨和二憨天天晚上把眼睛粘在电视上。看洪水,也看泡在洪水里的那些兵。
大憨在里面?二憨问。
在,我前晚上看见了。老憨说。
今晚看见没?二憨问。
老憨阴着脸,没有吱声。
第七天的黄昏,老憨说,二憨,你去叫张屠夫。张屠夫来了,老憨把圈里两头猪赶给了他,然后卷巴卷巴钱,再卷巴卷巴几套衣服,说,二憨,走。
去哪?
部队找大憨,我几天没在电视上看见他了,心就跟那洪水一样,闹得慌。
你还怕大憨给水淹死了不成?二憨咯咯地笑起来。他要淹死了,放屁也会炸死人。
大憨没了,大憨牺牲了。首长说,大憨去救被困在屋顶上的群众,一个浪头就把他吞肚子里了。
大憨没了,我死了连嚎丧的人也没了。老憨哭得很伤心。哭得那些兵们一起跟着淌眼泪流鼻涕。
见着大憨的尸体了?二憨乐呵呵地问。
没有,但是那么大的水,而且这已经是第五天了……首长叹息着。大憨可是个好同志啊。
大憨死不了。二憨乐呵呵地说。大憨就算在路上被蚊子撞死,也不会在水里淹死。
正说着,警报响了,说第八号洪峰来了。兵们哗地一声冲向了大堤……
爹,你慢慢哭啊,我跟他们去抗洪了。二憨说。
咱们一起去。老憨抹抹眼泪。
大憨就算在路上被蚊子撞死,也不会在水里淹死。这还真让二憨给说着了。这一天,大憨泥猴似的站在了泥猴似的的二憨面前。
大憨,你真没死啊。
你知道我是淹不死的,我在水里做了个梦,就回来了。大憨四处张望了张望,问,二憨,爹呢?
二憨看了看脚下坚实的堤防,指着被驯服的平静东去的洪流,嘴巴瘪了瘪,哇哇地大哭起来。声音清脆,响亮。
那天晚上,全国人民都在电视上看见了一个泥猴似的老百姓,和一个泥猴似的兵,紧紧地抱在一起痛哭的镜头。围在他们四周的,是一群流泪的泥猴一样的兵和一群泥猴一样的老百姓。
谁说二憨不会哭?秦村的人抹着眼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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