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很长一段时间,我脑海里总出现一幅画面:从白雾的空中,飘来一阵柔曼的音乐。像飞出水面的鱼,在雾中飘。悠悠忽忽,无边无际。声音出自白雾之上的峭壁,峭壁之上有白房,白…
很长一段时间,我脑海里总出现一幅画面:从白雾的空中,飘来一阵柔曼的音乐。像飞出水面的鱼,在雾中飘。悠悠忽忽,无边无际。声音出自白雾之上的峭壁,峭壁之上有白房,白房子是教堂吧,声音从那里传来。峭壁在江那边,我在江这边,声音隔江而来。这声音一定是在早晨,在我朦胧的睡意中出现。布带般缠裹的音乐,绕来绕去,和着梦景,迷迷糊糊,游走在我的乌有之乡。像爱的召唤,像情的催眠,带着江风雾气,蒙蒙地不辨天地。
这景象有点不真实,像在天堂的感觉,幸福而疏离。天堂那里是异乡,我就是那天堂里的异乡人。人只有在陌生的环境里,才能触动更细微的感觉,引发美丽忧伤的脆弱。我感觉到了行走异乡的孤寂,独对江水的无力与无助。
那年我三十六岁,是一个守望麦田的年龄。孤单寂寥,憧憬着什么。在三峡夹江的石壁下,一个教育函授学院里,研习外国文学,阅读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那是一个女人的三角恋爱故事,主人公和孤独与疏离的宿命作斗争,最终爱的荒谬印证着孤独的必然。小说最后一幕,十二个犯人组成的苦役队,被铁镣捆在一起,做着修路的苦差,只有歌声才是表达他们内心痛苦的唯一方式,“一个低沉的声音开了头,只唱半句,仿佛是提了一个问题。过了半晌,另一个声音参加进来了,紧接着整个苦役队都唱了起来了。在金色炫目的阳光下,这音乐不断膨胀,到后来仿佛声音并非发自这十二个人之口,而是来自大地本身,或是辽阔的天空。”这段似乎与全文主体毫不相干的文字,隐喻什么?“音乐声逐渐沉落下来,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孤独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嘶哑的叹息,人们又见到了太阳……”
歌声隐喻人类生活的命运,爱和孤独,人类永陷其中而不能自拔。作品呈现的是人与人的心灵难以沟通的图景,人类只能永远生活在精神的孤岛之中,拥持一颗苦涩破碎的心。
悲伤之歌为谁而唱?此刻就像我听到的声音,是赞歌或是丧曲?是安慰我孤寂的心,放妥我飘忽的灵魂,还是勾引我的情欲,撩拨我暧昧的欲念?这个终身被病痛所苦的女作家,这个孤独心灵的猎手,一下子击穿了我被包裹着的坚硬的心,“世间最深切的爱也无法改变人最终的孤独,绝望的孤独即是人的原罪,爱的荒谬印证孤独的必然”。我听到的来自白房子的音乐,其实就是一个梦境,那刺穿天空的峭壁以及漫江大雾,似乎也以神秘、诡谲、荒诞的方式表达出爱与美的欺骗,诉说宇宙的孤寂与悲哀。我是多么多么的迷茫,自伤自怜!我深深地被爱密利亚小姐的荒谬哲学所征服,引起我沉重的思考和长久难平的情感震撼。
等一朵花开需要清亮的声音来陪伴。时光倒回那个荒蛮的年代,没有充裕的生活物质,没有优雅的情怀,更没有爱的宣示,只有贫瘠的荒漠,冷风裹挟着粗粝的沙砾,在大地以及人的脏腑洒下冷漠,淡然的笑。
那天我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建坝挖渠的工地上往家走,寒冬的夕阳在丘峦的枯草树丛里熠熠生辉,冷艳而多情。饥饿,疲乏,孤寂的我走到一所村办的小学校,靠着教室屋檐下的柱子边歇息,眯着眼,看寒风里斜飞的鸟儿从天空掠过,远处农人的烟筒里升起了弯卷的炊烟,近处的水塘被风漾起的波浪层层铺开来。蓦然间,一阵清清亮亮的童声,在一个年轻女老师的引领下,徐徐传来:
“苹果熟了红艳艳,树枝压得弯又弯。小朋友摘果脸带笑,欢乐的歌声飞满天。啦啦啦,啦啦啦……”
在这静静的黄昏,在这深冬的旷野,这清亮的声音泛着金子般的纯色,拉得又细又长,在夕辉里起伏荡漾,在屋檐下绕,在树梢上绕,在云彩里飘,拂过我的耳廓。这是青春和孩子的美丽飞翔!天啊,我简直是入了定,我被这美妙的童音所融化,只觉天地万物皆无,歌声慢慢托起我,轻轻飘飞,如羽毛般,在我无涯的思绪里幻化,迷离。顿时,忧郁、寂寞、劳苦全无,世界只剩一片空蒙混沌。
这年我十九岁,正是等待爱情花开的日子。
那个傍晚的关于苹果的暖色,童稚的清亮,就像金黄的麦子之于诗人海子,永远的存入诗意的脑海。我想象唱歌的女教师一如暖暖的苹果,那样的红艳,芳香馥郁,一如童声清纯稚气。
多年后,我留意着苹果的艺术。塞尚,这个很少被人理解的孤独者,一生都在用颜料来表现他的艺术观念,一生都在画着属于他的苹果。《有苹果的景物》,阐释着“一切都是光与形的美丽事件”,他告诉我,最美丽的苹果,“若要画它们,可以心画,不必用手;不画它,才是它”。我豁然,释然,安然。我不再执着于那晚苹果的清音,但岁月的绿痕又总是在人生的荒原生出嫩嫩的芽叶来,多少次梦回有苹果的冬天,白雪温柔覆盖着的原野,总是开出苹果的花来。
响遏行云的歌啊,总在梦里飘。
那年,郁热的夏天,我们一群中学生在扬起土灰的小路上疾走,要步行二十里,过一个湖泊,到一个军事农场看《智取威虎山》,看了后回来学着排练。记得在近黑时到了那儿,在战士摆放的座位后面坐下。等到月亮升得老高,战士们才来,放影才开始。片子放完已是半夜,再急匆匆往回赶。过湖时,人多船旧,又漏水,大家挤上去,几个男生负责用瓢往外舀水,几个撑船,小船歪歪斜斜,悠悠荡荡,在蒿草芦苇丛中穿行。载着女生的原因,男生总是很想表现自己的力气,船撑的飞快,每一用力,船就斜倾起来,引得女生一惊一乍的叫,男生就大笑。乐极生悲,在又一次的倾斜时,大家把持不住身子,一起侧向一边,船进水了,一声尖叫,船沉了。我的天,好在湖水并不深,大家就近上了一块蒿草与芦苇结成的浮岛,面面相觑,相互埋怨,浪浪的笑。全然没有恐惧与不安。看着天色已深,也不会有人来助,大家手挽手,涉水向岸边走去。
银色的月光洒在湖面上,如少女白皙的皮肤,凉凉的水风吹在湿漉漉的身上,一阵阵发冷,大家拉得更紧,心也更热,奋力拨水往前走。这时,不知是谁对着天上的月亮,扯起喉咙,高唱一声“穿林海,过雪原,气冲霄汉——”高亢的声音在湖面上飞起来,直溅得月光白哗哗地往湖里泄,寂静的湖梦似乎被这一声呐喊惊醒,睁大白色的眸子,惊异地看着这群年轻人,把他们青春的倩影定格在仲夏夜的湖中。一声起,千声和,激越的京腔声震天动地,带着狂放不羁,带着豪迈雄浑,澎湃着少年的热血与躁动。不时有惊起的鱼儿,掠出水面,划出优美的弧线。
“气冲霄汉呐——”真正是响遏行云,磅礴天宇,热情在这里宣泄,无畏在这里生长。和着京曲,年轻稚嫩的手拉得更紧,心贴得更近,步子迈得更大。趟水踏银,坚定豪迈,激情万丈。水声哗哗作伴奏,意气昂扬向九天,向着月光,向着绰约的湖岸,向着歌声飞落的目的地奔去。
那年我十五岁。
今天的我年逾五十,一个夕阳涂金的傍晚,在千年书院里,我和一群十四五岁的中学生共读张岱的《陶庵梦忆序》: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平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
昨日已矣,烟云迷离,大梦将寤,名心难化,偶拾旧事,“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兀自感喟。只有岁月的声音,穿破时空,在每个起风的夜晚,翻飞飘荡,呼啸而来,最后化为深沉地叹息。
一颗心灵的叹息,即是对尘俗的超越,于灵魂的安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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