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过是向往一段传奇,
一段以水流湍急为背景的、不朽传奇。
二零一零年三月二十七日。天空蓝,蓝成与浓稠重雾的暧昧一场。
已经深夜,枕边的电话铃如同地狱使者的指节,抚过我耳鬓,停泊在眉梢附近。毛骨悚然的错觉里按下了免提键,电话那头能听见风雨渐渐没过街道的声响,水漫过红星小学、钵子街,广玉兰。喘息,一个清晰而又忽近忽远的声音,在喘息。树叶同冰雹一般砸碎玻璃门,熙熙攘攘之后一声尖锐的撕吼划破云层,太阳出来了。广玉兰散开的叶子在日光下泛起青色光,电话亭只剩一个空架子,玻璃沉在水底。浑黄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水流冲刷着街道,白兰在一波又一波的污水里翻腾。它终于将纯洁的桂冠搁下,落魄成不可名状的残花秽物。
我置身在城市广场一座雕塑的肩头替世人铭记,这场水洗凡间的模样。我诧异自己是如何穿越时光罅隙站在这里,上一秒我还躺在舒适的床上聆听一个诡秘的电话,下一秒我同阳光一般冲过云层的阻碍,来到电话的现场。是的,电话亭里空无一人,这令我感到失望。但是我似乎错了,不止是电话亭里空空荡荡,整个街道乃至整个城市都给人以世界末日的感觉。预见死亡,我脑海里闪现过这几个大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这么高难度的场景我是怎么臆想出来的,复古的楼阁垂悬在半空中,蔷薇在上一场大雨里沦陷了,扶桑在凋零的边缘苦苦挣扎。而我站在巨人的位置俯瞰着百态世间,也算是一种冷眼旁观的姿态吧。
是幻觉、不是幻觉。
如果是幻觉,那么刺痛我眼睛的光源是什么?如果不是幻觉,那么随水远流之后这城市还有什么?孤独的城像一个弃婴,在风停雨霁后哇哇鸣哭。日光倾覆半城残垣时,真的传来孩子的哭声,哇、哇、哇。头顶着硕大的光晕,狂趡过流水中浮起的碎滓,然后在街角与哭泣的孩子见了面。他眼里的惧怕被童真遮去,阴暗角落里裹紧他的只有一件双层大衣。土灰的,极其肮脏的。我的手在他面前晃动,他竟然笑了。
我蹲下身子企图将他纳入怀里,双手却穿过他的身躯径直落在了水泥地板上,疼。那孩子还在对我笑,我回过头去,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妇人站在我身后。她一直是缄默的,在我看见她的三个小时里。终于在太阳即将照到婴儿身旁的一瞬间,她毅然的将他抱起紧紧偎在胸前。暖,如同困守在寒冷地窖里若干年的人群又重遇日光,只感周身温暖。替那孩子小小的庆幸了一把,内心却不断激起涟漪,我是谁?
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三日,湘南突遭暴雨,小城被淹没。大多数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替世人铭记这场水洗凡间的模样,可我不知道我的身份是什么。是褪色蔷薇、凋零扶桑、还是在阳光下再也无法扬起的五星红旗?也许这真是一场幻觉,令人反感恨不得揪着头发满地打滚的、幻觉。
然、母亲在我长大了后揭露了这层隐蔽多年的软纱,那场背景标记为死亡的旅途里,我从鬼门关外逃离。她不是没有思想的妇人,却在看见他的第一眼便再也割舍不下。整整三个小时,她彷徨在愈来愈深的矛盾境地里,而我见证了这场人性与私念的决择。终于在阳光即将收复被婴儿占去的领地时,她将他搂起并紧紧偎在怀里。二十三年以后,他长成健硕的小伙子,本该藏于内心千秋万代的秘密被她轻轻揭开,她说我便是那个婴儿。
是的,我便是那个被土灰的,极其肮脏的双层大衣包裹的婴儿。我在那个街角获得重生,在我自己注视的目光里与死亡擦肩而过。洪水席卷而来,街道上一个妇人将孩子搁置在高处,然后独自跑到电话亭打电话给远在他乡的丈夫。雨是那样的无情,它化成洪流冲倒广玉兰砸烂电话亭,玻璃碎了一地。妇人在洪荒里发出最后一声尖锐的呐喊,凄厉令人悚然地。这多像一出精彩绝伦的剧情,悲剧结尾定能引起大家的共鸣。只是于我而言,这剧情过于冗长,即使扬名千里付出的代价也太高了些。
如果这不是故事,那么就一定是一场虚无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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