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出来的时候,天已开始变得阴霾,浓重的雨气带着忧伤而无奈的情绪,凝结在她的眉心。她深深地吸一口气,满腔满心都跟着湿润起来。她说,从书中走出来,就要学会欺骗自己;从梦幻中走出来,就要学会欺骗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不是用一行行工整而规矩的字码罗列出来的,这个世界,处处都纵横交织着困扰和无奈。她说,走出家门,就是走进假面的圈套里。一进一出很简单,难的是,心的方向,如何也能这样频频地进进出出呢?
她如约到了茶馆。很精致的茶馆,装潢很考究、桌椅很古典,墙壁上的画也很优雅。他看到她,坐在那里笑起来。她看到他的笑,就有种毛骨悚然的紧张,他的笑,带着点邪气,也带着点倜傥。她坐下来,轻饮一口茶,对他报以很含蓄的一笑,很简单很单纯,她希望,他能够从她的笑容里,收敛起他的胡思乱想。她说,佛说境随心转。她很愿意相信,因此,她希望她的心态可以将他,以及围绕在他周围的所有非份之念,全部幻化成一片蓝色的海。
“你怎么样啊?”他的开头语永远都是这一句,多少年了都没变。她知道他很想听听她的改变,可是,她有什么可改变的呢?有些改变了,有些,是永远改变不了的。“还是那样啊。”她答,这是每次见他时,她给他的下联。她说,如果有横批的话,那一定是“爱怎样怎样”。“你就真的不想再找了啊?就准备这样一直过下去?”他问。她的眉头轻微皱了皱,她很无奈的看了看他,说:“你就不能换个话题吗?”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开始闲聊起来,他关心地问:“前几天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呢?还以为你出事了呢!”她笑笑,说:“没事,就是想静一静。”她不愿回想前几天的事情,那些痛、那些伤、那些无助、那些绝望,以及现在她能活生生地赴他的约,都是经过了一段撕心裂肺的挣扎过后,才有了目前暂时的搁浅。若不是有事求他帮忙,她是真的不想见他。“对了,孩子升学的事情我给你安排好了,你就放心吧。那个学校的校长跟我关系很好。”他终于抛出了他的杀手锏,她的思想负担也终于落了地。于是,她的心便开始骤然绷紧。
无论如何,还是要感谢他的帮助,她心里很清楚,这年头,无利不起早,况且这么大的事情,又有谁愿意掺和进这种复杂的人际关系里呢?“好啊,太好了,”这是她发自内心的高兴,“需要多少钱,告诉我,我出,回头你来酬谢就好了。”她的意思也很明确,她愿意出钱消灾。“那等回头再说吧。”他很随意地敷衍她。她明白,他不说钱的数,就等于他掌控着事情的成败,掌控着事情的成败,就等于他也可以掌控着她的来去。她的心有些微微发凉,她想到了她的书,在书里,她重生,脱离了书,她照样重死。她的眼神迷乱地望向窗外,有点底气不足地说:“好,那我等你消息。”等消息,对于她来说,可能就意味着多种发展的延续或是终结,要么等他再约她,要么等他告诉她钱数,要么等他通知她没戏了,总而言之,这种“等消息”,就全要看她给出的过程了。
她很悲伤,书就是书,字就是字,书可以装订得抑或朴实无华抑或雍容华贵,但是无论怎样一种装订的方式,都不会影响书里承载的那些泛着油墨的字迹,以及从字迹里飘出来的圣洁的气息。她曾经是那么憎恨和仇视这个世界,她曾经是那么冷漠和麻木地看待这个世界,她一次次地坚强,一次次地绝望,任凭着灵魂一次次地流浪,无处可去,再回到她的身边,于是,她的灵魂哭了,哭着对哭着的她说:不要再让我流浪了,风不肯收留我,雨不肯灌溉我,连雪,都不愿掩埋我。我只有被赤裸裸地放逐在荒凉的沙漠,可是,你知道吗,就连荒凉的沙漠,都不肯给我留下一串来过的足迹。所以,我的主人,请不要再让我流浪了,就让我和你一起做伴永远吧。把你的伤痛交给我,我可以用我的冰冷把它们冻结在天门。她抱住自己的灵魂,无声恸哭,她说:我的悲伤之声都已离我远去,只有你,还记得我。如果,我能用我的眼泪融化天门的冰霜,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你永远不再流浪。
她的灵魂陪着她一起熬过了那段残酷的历程,那些无法回避的伤痛,在分分秒秒的漫步中此起彼伏,潮起潮落。她几度放手,几度绝望,都是她的灵魂一次次地把她拉了回来。终于,她看到了那本书,她的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灵魂也同样凝噎无语,那些泛着馨香的字迹在她眼前,如同一朵朵盛开的莲花,高贵而圣洁地托起她和她的灵魂走进了只树给孤独园,在那里,她破碎的心得以最快速地愈合,她的灵魂得以最快速地回暖,她的生命,得以最快速的重生。她从未那样解脱过,从未那样轻松过,也从未那样充满了光亮和璀璨。
舞者,红罗玉袖;歌者,笙箫漫漫。她和她的灵魂,第一次嗅到了满庭花春的芬芳,第一次听到了乳燕莺啼的清脆,第一次看到了良宵美景的沉醉。她说,她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境随心转”,那么深刻,那么真实,而又那么虚幻无边。
合上书,放下书,她和她的灵魂很真实地被挤压了出来。回到现实,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面对现实,更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比如现在,坐在他对面的她,透过窗外那些车水马龙的来来往往,她突然明白,莲花的盛开、给孤独园里的净信,以及那些悠扬的声音,都是需要在一种圣洁无污的环境里才能得以颂扬抑或是持戒。而她,离开那里,又什么都不是了,不是不想是,是是不了。太多的困扰,太多的无奈,太多的尴尬,太多的忧虑,太多的算计,太多的贪婪,太多的欲望,太多太多了,生存,被无情地钉在这些太多太多的刺上面,即便她想心无所住,而又如何能无所住呢?她很想放下妄想,可是,面对别人的妄想,她,只能再变换一种妄想,她变了,他也跟着变,她再变,他再变变变。他在她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变得越来越庞大,有种压迫的感觉让她喘不过气来。他问:“你怎么了?哭了?”她摇摇头,他不懂她的难过,因为,他没有去过给孤独园,他不懂什么是重生,什么是重死。“生活就应该开心点,你看我,这么多年不是也挺好的吗?别想那么多,要不,我带你洗澡去。洗个澡,心里就舒服了。”她恨不得把手里的茶杯拽在他的脸上,她知道他的意思,她也知道他想要什么,可是,她却什么都没有做,她不会做。她哀伤地看着他,她希望他能懂她不想。“你看,还哭,走,咱们洗澡去。”他全然扭曲了她的目光。她重重地跌落进靠背里,生硬的木头咯疼了她的脊椎,她抽搐了一下,咬紧嘴唇狠狠地摇头,摇头再摇头。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裙裳碎成万片,笙箫弦断曲终。
“那下次吧。”他见她如此凄惨的样子,妥协了,断了念想。她觉得很累,异常地累。她上了车,坐在车里,却不知道该如何点火,起步。她把脸贴近方向盘,泪水,就一滴滴地滑落下去。她茫然地睁着眼睛,又看到了她和她的灵魂在给孤独园里的情景,可是,为什么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呢?火焰从脚下飞舞起来,火舌亲吻着她的发丝,大起大落、大悲大痛、大彻大悟,都仿佛在一瞬间纠结成沾满血迹的渔网,向她笼罩过来。她明白了,书没有欺骗她,字没有欺骗她,而是她自己在欺骗自己,她以为她可以重生,她以为她可以放下,她以为她可以是只火烈鸟,但,那仅仅是她在欺骗自己而已。“境随心转”,她突然发现,在虚幻中,真的可以做到,因为,那个时候,她的确看到了莲花,走进了给孤独园,并且,还感受到了些什么。而如今,重回现实,那些矛盾和华噪的疑惑和无助,又让她感到了无限地悲哀。
灵魂拉住她的手,默默不语。她知道,灵魂害怕再让它走。她说:我不会放手。舞者,为天涯倦客而舞;歌者,为不眠思归而歌。伤痛,还是依旧冰封在天门。唯有她和她的灵魂,还要继续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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