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小时候我最高兴的事,是骑在爹的肩膀上,双手拍着爹花白的头发,喊,得儿,驾。我能感觉到,爹的身体比平常挺直了许多。
爹多半时间是半佝着腰的。村里人喊他驼子老许头。这个称呼我不喜欢。我更愿意坐在他的肩头,好让他的腰挺立些。
路上见了二叔。二叔板着脸,说,大贵,下来,看把你爹累的,腰都直了。我一摆头,偏不。拍一下爹的头,喊,得儿,驾!再快些!爹便一路小跑着过去。
娘在后头,挎一只大篮子,颠着小步,叫,大贵,你慢点儿,你想把你爹累死啊!
是的,我叫大贵。爹给起的名字。爹说,大贵长大后,不愁吃不愁穿,不用像爹这样受穷。我便凑到爹跟前说,爹,等我有了钱,全给您花,一个也不给媳妇儿花。爹笑得咳了半天,缓过气来他说,别,也给媳妇儿花。
我爹是老年得子。我拍着胸脯跟狗剩儿他们大夸其口时,他们全笑得前仰后合。狗剩儿站都站不稳,指着我的鼻子说,许大贵,你到底姓什么都不知道,你是你爹要来的孩子。
他敢侮辱我!我上前一步,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另一只拳头挥过去。他的鼻子嘴巴当即咕儿呱儿往外冒血。一群孩子吓得四下散开,边跑边喊,许大贵打人啦!
打人的后果:我罚站在自家院子里。爹蒲扇大的巴掌,高高举起来。我昂起头,把脸迎过去。大巴掌在空中举了半天,终是没有落下来。
B
我离家出走是在那次考试后。考试时间不到一半我就交了卷。卷子上的内容我全会。我听见知了在教室外的大槐树上狂叫,我手脚早就痒痒了。交完卷子我直奔大槐树。没想到我一交卷,其他同学也纷纷交了卷,而且都跟着我直奔大槐树了。那次考试我得了九十分,多数同学不及格。我被罚站,老师说我带领同学集体不遵守考试纪律。
黄昏时我坐在村头,郁闷之气挥之不去。回家挨骂是免不了的。爹也真怪,别人骂我他总能护着我。可老师一骂,他就对我火冒三丈。
一辆大卡车在不远处停下,有人下来去池塘边舀水。我眼睛一亮,爬上大卡车的后车厢。我想起狗剩儿的小叔,那个在县城里干活的男人,前段时间回来,穿一件白衬衣。白衬衣在阳光下白得耀眼,我想摸摸,他还不肯。我对他说,带我出去吧。他说,你爹非打断我的狗腿不可。我缠着他不放,他只好给了我他的地址。那个地址,刻在我的脑子里了。
三天后,我灰头黑脸地站在狗剩儿的小叔面前。他惊得差点掉了下巴,把我安顿在他宿舍。几天后,他带我去了砖场的院子,指着一堆砖说,你每天的任务,就是把这堆砖搬到大卡车上。我简直有点摩拳擦掌了。
第二天,我发现胳膊腿儿软软的不听使唤。我连拿起一块砖头的力气都没有了。硬撑了五天,第六天,我对狗剩儿的小叔说,我想回家了。他哈哈大笑,他说,小子,你一来我就给你爹捎话了,让他来领你,可他说,就让你在这里呆几天,这回可是想家了吧。
回到家才知道,我离家出走后的头三天,我爹娘硬是没有吃下一口饭。二叔用烟斗指着我,对爹说,揍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爹摆手,说,罢了,不离家,他不知道家的好。他的话,忽然让我鼻子一酸,我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流下眼泪。
C
第二次离家出走,是因为大妮儿的姑姑。
大妮儿的姑姑远嫁云南。这次她回娘家,受村里一位老光棍的委托,她带来了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婴儿父母因家境贫寒,难以抚养。
一群孩子挤在老光棍家里,看那婴儿。婴儿粉红的脸,黑亮的眼睛,小拳头紧握着。大家嘻哈着,争着去摸小婴儿嫩嫩的小拳头。
我也挤在一群孩子中间,心,却在一个劲地往下沉,下沉。早听狗剩儿他们说过,我也是大妮儿的姑姑从云南带来的。
大妮儿的姑姑在村里住了一个月,我沉默了一个月。很多个傍晚,我默默坐在地头,直到村里炊烟四起,爹亮起嗓子喊我回家吃饭。
我想回去看看亲爹亲娘。这个想法第一次升起后,便再也按捺不住。暗自揣摸了很久,我决定又一次离家出走。在大妮儿的姑姑踏上归程的前一天,我便失踪了。我偷偷拿走娘锁在箱子底下的钱。
在省城,我和大妮儿的姑姑踏上同一辆列车。当我出现在大妮儿的姑姑面前时,她同样惊得差点掉了下巴。她对我说,大贵,你可不能昧了良心。我求她,姑姑,我就是想看看亲爹亲娘,看一眼也行。她疑惑地看着我,事已至此,她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终于站在了亲爹亲娘面前。
没有想象中的惊喜。亲娘看着我,眼睛瞪得大大的。而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眉毛,鼻子。亲娘嗫嚅着,说,这,这怎么好?然后,她的眼泪出来了。我想喊她一声,却张了张嘴,什么也喊不出来,只低了头,眼窝一热,眼泪也出来了。
我有9个亲兄弟。我的到来,在亲兄弟那里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只是在吃饭时,他们仿佛商量好似的,端着个大海碗蹲着,我被排挤在他们外围。
我在亲爹娘家里住了三天。第四天,娘塞给我一卷钱,说,儿啊,你过继给了别人,你,还是回去吧。她又抹眼泪,说,别怪我们。我点点头,接过钱,鞠一躬。我走了。
我第二次离家出走回来。
全村的人几乎都来了。他们挤满了院子和屋子。他们都想跟我讲讲,我爹娘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我千万不能昧了良心。娘一直在旁抹眼泪,爹则不声响地抽着烟斗。我用被子盖住头。我不想听那些人■个没完。最后还是爹发了话。他说,大家都回吧,他出去一趟也好,不出去,不知道家的好。一伙人这才慢慢散开。
我把头从被子里伸出,长长地吸一口气。这口气里满是爹的烟草味道。这味道真好,这也是我们家的味道。我闭上眼睛,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睡熟。在自家的大土炕上睡觉,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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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第三次离家了。这次是因为我考上了大学。
那么多个傍晚,我坐在村头,看夕阳慢慢落下,心里像灌了铅般沉重。爹是老了,背驼得再也挺不起来了,夜里不住地咳嗽。家里的房屋,冬天里刮风,夏天里下雨。爹娘养我太不容易,我是不能太自私了。这个家我不能离开,大学我不上了。我低下头,眼泪吧嗒吧嗒落在泥土上。
爹带我去赶集,牵着羊,赶着猪。我呆讷地问,干啥?他不说话。当别人把猪羊牵走,一叠钱放在爹的手上时,我猛然醒悟过来。我的眼泪奔涌出来。我说,爹,不能啊,这学我不上的呀!爹用树皮一样的手给我抹泪,说,傻小子,我早就说过,你长大后能大富大贵。
离家的那天,全村人都来了。我拿着大家凑起来的钱,想跪下来,却被人扶住。大伙儿纷纷说,安心读书吧,你爹娘,有我们照顾呢!我不回头地走了。没有人看得见,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离家了七年。
第八个年头我回来。回来的时候,我穿着洁白的衬衣。
爹的胡子全白了,娘的牙齿也差不多掉光了。我塞给爹娘一卷钱,爹怕烫手似的不敢接。这些钱,是他半辈子都挣不来的。我带来一伙工人,他们帮我把村里的路整修了。
我还要带爹娘去省城。爹抹着混浊的老泪说,儿啊,我早说过——我接过他的话茬,爹,跟你们在一起,从小到大,我都是世上最富足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