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一] 寂攸寻他足有十年是这样反复的秋,微凉,天气依旧。秦淮的风月,满川脂粉,她看见他,看见自己捆绑的心事,树的年轮,一圈,复一圈。心颤。如汩汩的蜂蜜在灌,…
[一] 寂攸寻他足有十年
是这样反复的秋,微凉,天气依旧。秦淮的风月,满川脂粉,她看见他,看见自己捆绑的心事,树的年轮,一圈,复一圈。
心颤。如汩汩的蜂蜜在灌,又如细细的银针在刺。髻上一支翠翘,颤巍巍跌进脚下的秦淮河,激起袖珍的水花。
寂筱寻他,足有十年。
十年以前,塞外绝色尘烟。牧草便像江南水乡的芦苇,片片轻扫,随风倒。却也要大气许多,壮阔许多。寂筱是想念的。
那是她仅只七岁的小小年华,朱红的斜襟轧花袄褂,配着月白的丝锻大袖衫,两条细细的长辫子,头上戴族里姑娘年轻时的钗环,插一株白色的宣鸟羽毛。阿母在各自的女孩儿懂事以后,都会随时提醒她们,羽毛代表爱情和婚姻,不可随意被男子拔下,或者私相授受。
不久,有笃笃的马蹄一路踩过来,温柔的南南河变做江南布庄染缸里的水,手指一沾,尽是殷红。寂筱酣梦,渐渐觉得面前强光闪烁,睁开眼,看到记忆中最盛大的一场篝火。尸体,瑟缩或笔直,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血是红的,黑夜里肮脏的红。
寂筱想要哭喊,却觉得失去了声音。突而有脸面已经模糊的人踉跄着冲向她,胸口幽深的洞,血肉尚鲜活。寂筱只觉双眼发黑,天地换了位,被那人压在身下,沉沉昏睡。
寂筱仔细收藏着那只墨绿的羌笛,不怨杨柳,不思玉门关。她惦记的,不过是当初将她从死人堆里捡起来的少年,麦黄的皮肤,眉眼浓黑,又不似北方的男子,少了分粗犷,多了些文雅秀气。
寂筱知道,朔风**血的那个晚上,如果没有阿母将小小的她压在身体底下,避开鞑靼蛮子尖锐的屠刀,她便让生命随着不堪的记忆一同焚烧。但她逃过,并遇到抱她上马的小小少年,听他说别怕,我带你离开。
当然,七岁的寂筱听不懂汉话,就像七岁的她其实也不叫寂筱。她只能看着他散出温暖的脸,看他翕合的嘴唇,她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氲湿了他胸口的大片衣衫。
后来,少年随同行的商队离开,把寂筱放在边城的一户农家。寂筱知道这意味着失去他,就像失去阿母,都是余生寂寥的苍茫前路。她拉着他的手,指甲嵌进肉里去,他不喊疼,微微笑着抚摸她的头。于是看到白色的宣鸟羽毛,他轻手拔下,小心地握在手心。
寂筱没有反驳,流了泪,就由他带走自己的爱情和婚姻,背影缩小成落日里的一颗核桃,直至湮没。
手里拽着的,是他留下作为交换的羌笛。
十年以来她辗转颠沛,一城,又一城。她想她能够嗅到和他相关的气息,她要在奇迹当中把他找到,找回她托付的羽毛。
于是学习汉话,念唐宋传下的诗词,读传奇,看杂剧,竟渐渐有了做诗填词的本事。也穿汉族女子的衣裳,绣鞋,翠翘金雀玉搔头。
及至秦淮。
寂筱没有想过在烟尘靡靡的秦淮逗留太久,只依稀感到,这里,已经迫近她追寻的气息。十年呵,十年前的少年,到如今是否依然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依然留有淡淡的温柔笑意。
寂筱每每想着,半是酸楚半甜蜜。
然。
她竟然真的就看见他,一个瞬间之间,还来不及准备,已然排山倒海。
寂筱寻他,足有十年。
[二]一掬香尘冷月灰,啼痕点点红袂
那是秦淮河上最华丽的一艘画舫,烫金的大篆,刻着“芙蓉”。寂筱听见泠泠如流水的琴音,脚步停了停,从岸边上望过去,就望见男子浅浅的笑容。端一杯醇香的酒,软软的眼神,落在旁边抚琴女子的手指尖。
寂筱打了一个颤。髻上一支翠翘,颤巍巍跌进了脚下的秦淮河,没有半点声响。她认得他,纵使十年,深刻却如同朝夕都在自己枕边。寂筱狠狠退了两步。
那一晚斜月沉沉,寂筱在暗处,似是望断了天涯路。
以后的数天,他风雨不改,到芙蓉肪上,听同一个女子,弹同一首曲子。寂筱觉得那专注的眉眼,脉脉的神态,似要惬意得忘记一切尘烟。而她更怕,怕他就这样也忘掉了她。
于是,寂筱很坚定地跟鸨母说,我想留在芙蓉肪。
她开始更加靠近他。
他姓时,名景枫,在南京城算是名门望族之后,家底殷实,受教良好,即使尽日流连烟花地,南京城的人也都说,是因为那个叫青珞的歌妓。
他们说,时景枫对青珞,情真,情深,不分割半点给芙蓉肪的其她女子。
自然也包括寂筱。
寂筱识得。
青珞那样的女子,天生一张美人脸。即使寂筱的模样亦生得玲珑,丝毫不逊色,但风情韵致,她却是万万不及她的。芙蓉肪的女子,多数跟青珞交好,寂筱的意外介入,就成了她们闲暇时候的话题,偶尔,甚至当面奚落。
寂筱不恼,她只要每天看到黄昏时候的秦淮水,看到逐渐阑珊的灯火,她就觉得心饱胀起来,她知道时景枫很快就会来。
但也不是不惆怅的。姑娘们都说,男人总是爱女人的狐媚妖娆,爱薄纱翠袖遮掩下的杨柳腰,金步摇。但僵硬冰冷如寂筱,如何做得到。
她甚至都不会笑。
跟周幽的**女子褒姒一样,寂筱不会笑。
从失去阿母,失去族人,再失去唯一的寄托时景枫,寂筱早已经忘记,她是否曾经有过笑容,是否能像青珞那样,一笑倾城。倾了时景枫的城。
通常,时景枫都和青珞在最里间饮酒,寂筱坐在别的男子身边,断断续续朝里间张望,她觉得青珞一双流盼的眸子,几乎刺得自己眼眶生疼,有什么要涌出来,她便赶紧替身边的男子斟一杯酒,或者往他嘴里放一颗梅,尽管这样的过程叫寂筱觉得难过甚至恶心。
时景枫也不是没有看见她的。清清淡淡的寂筱,最叫他诧异的,便是她浑然天成的忧伤气质,水灵的眸子在对上他的时候,总要闪着隐约的晶亮,仿佛井中月影。
他对她点头微笑,她却不笑,反而有些慌乱,掩饰不住的局促。时景枫觉得纳罕。
当寂筱的思念快要腐了她的心的时候,她便做诗写词,写没有章法的断句,一腔胸臆,满怀愁绪,都点点滴滴铺陈在华丽的笔墨上。
寂筱不知道,该如何对时景枫说这样一个故事,这么久了,他看见她,竟然是无波无澜的平静姿态,仿似两个人此前从不曾相识,仿似寂筱的牵念,不过是噩梦之后的自我填补,构造这么一个少年,给自己温暖,为自己救赎。
但若温暖,何以寂筱在夜里盖紧了棉被依然瑟瑟发抖。
但若救赎,何以寂筱找不到愉快的表情,甚至连最起码的微笑都与她叛离。
“一掬香尘冷月灰,啼痕点点红袂。罗幕不暖,胭脂酒寒,鬓染清霜怎生寐。心抵黄花碎。
两半瘦枕孤衾对,小楼怯怯薄被。绮窗疏黯,摇影烛残,等闲白发相思睡。风絮海棠危。”
时景枫第一次进寂筱的房间,看到的,也就是这首题在团扇上的词。他念了又念。
寂筱推门进来,狠狠吓了一跳。她说,你怎么会在我房里。心如鹿撞。
时景枫捧着团扇不松手,他说青珞出去了,我等她,就在这里四处看看。无心闯入,请姑娘见谅。他叫她姑娘,生分得很,寂筱觉得难过。想问他你真的已经不认得我,未开口,时景枫便拿了扇子问寂筱,这句子,是你写的?
寂筱点头。时景枫啧啧赞叹,竟是如此风流才情的女子。寂筱盯着他,直直的,干净透明的眼神,你不觉得,这格律韵式,终究是无根无据,太过亵渎前朝文人了么?
时景枫先摇头,后点头,虽然杂乱无章,没有依着任何词牌或曲牌的格律,却恰是这样,才显得情真,情深,蚀骨的相思,不着虚浮的痕迹。
两行清泪涌上来,他竟然是懂她的。
时景枫正要拿衣袖给寂筱拭泪,前厅传过喧哗的声音,他知道是青珞回来,喜上眉梢,把团扇塞到寂筱手里,跟她说这样伤心,何必,便出了门迎过去。剩寂筱,泪痕未干,心又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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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对爱的执着
时景枫注意寂筱的时候,渐渐多了起来。看她新写的,不是词的词,听她说关于塞外的故事,专注得像个孩子,像十年以前的那个小小少年。寂筱一度心猿意马。
说起鞑靼,说起掠夺和屠杀,说起那个抱她骑马的孩子,说起白色的羽毛墨绿的羌笛,时景枫除了拿出一个听故事的人所应有的神态言语,再没有多余的,让寂筱足够暖心。她一点点在往深邃无底的漩涡里沉陷,沦陷。
那后来呢?时景枫问寂筱,那后来呢。
后来。寂筱垂下睫毛,后来我一路奔跑,等待还有寻找,可是。她说到这里,抬眼看时景枫,难过得都要昏厥,她说,仍然没有找到。
寒冬腊月的天,寂筱成了行将就木的枯草。她不知,明年春风吹又生的时候,她还能不能,像初初遇见他那样幸运,以及用一生寻找他的气力,重新活过来。而活过来,又怎样。
而时景枫决定给青珞赎身。
时家的人,知道时景枫流连烟花地,虽然心头不悦,面上也阴沉,但想他如果是逢场作戏也就罢了。可时景枫突然提出娶青珞做正室,时家的长辈,茶盅都摔了满地。
时景枫黑了脸,义正词严,说他爱青珞,愿意为她藐视一切。然后冲出家门,索性在芙蓉肪上住了下来。
寂筱说好得很,你爱她,便要为她赴汤蹈火,烟花女子,仍然是万千锦绣的一朵,等待采撷,期望有惜花之人善良的呵护。
时景枫高兴,大喊三声,妙,妙,妙。双手一拍,震碎了寂筱护在心上的最后一层膜。
她的坚毅,原是因了对爱的执着。而今终于风吹云散,散了最后一丝希望。只剩绝望。她终于畅快地笑起来。形容冰冷,面如枯槁。
萧萧瑟瑟的一堵墙,隔了光阴,隔了暖阳。于是朱颜煞白十指班驳,开出罂粟,寂寞蓬勃。
这个时候有城里的恶霸要纳青珞做偏房。心知,是时家奈何不了乖张的少爷,只好对青珞算计。时景枫把心一横,收拾了细软要与青珞私奔。
亦是用情深挚的女子,青珞哭倒在时景枫怀里,哭花了满脸的胭脂。
可还是迟了。
时景枫被压着回了府,锁在封闭的房间。而青珞,翌日便要过门。
[四]高朋满座。推杯换盏间
最后,寂筱只剩下那只从未吹过的羌笛了。她握在手里,幽幽的,散着寒凉的光。夜已半,她在时府的门外徘徊,良久,通传的家丁终于出来。说笛子留下,人依旧不许见。
寂筱早料到,盈盈又是一叹。
回芙蓉肪,天已渐亮。
青珞抓着寂筱的手,很多话,像千头万绪的麻。寂筱淡淡笑着,都准备好了,上轿吧。
喜堂上,高朋满座。推杯换盏间,此一场盛宴,仿佛也是一场垂死的挣扎。
新娘在房内,落寞地坐着。天色暗沉,梧桐缺处无月明,只有黑。伸手抓不住的惊恐。
然后,更夫的梆子敲到第三下,恶霸府上炸开了锅。家丁丢了魂,奔跑着喊叫着,新房着火啦新房着火啦。丑陋的新郎跌跌撞撞,跑到门前,眼中已是火海一片。
眼泪成血,青丝成灰。烧焦的房屋最后只余碳黑的人骨。满城嘘唏,说青珞怎能痴心如此,宁死不背叛时景枫,未想,坊间女子竟也这般贞烈。
而埋掉焦骨的当天夜里,时景枫也疯了。扯烂了衣裳,又是哭又是笑,最后终于跑出门,再没回来。
说书人在客栈的大堂上,开始将这段孽缘加以润色修饰,讲出了精彩的传奇。纷纷嗟叹:一颦一笑一心足,一悲一喜一生误。
却没有人知道,炽烈的大火,烧毁的不是一个青楼女子娇弱的身躯,而是她无悔的情,失爱的心。
这个贞烈的女子,也不是叫青珞。
她有一世的相思,半生流离。愿为相思睡,不忍相思累。
所以那场大火,其实是一个骗局。寂筱在交给时景枫的羌笛里藏了字条,仔细交代。他装疯跑出家门之时,青珞正等在森森的金陵城门下,等待重逢,逃离,爱并最终相守。
后来青珞掏出寂筱的书涵,交给时景枫。上面只有十一个字。白色的纸,好象一种透澈的绝望;笔墨浓黑,比寂寞还深刻。
寂筱说,你就是我一直寻找的少年。
你,就,是。
时景枫就这样哭了,无助的,像个婴孩。那是他第一次为一个女子落泪,汹涌滂沱,渗进五脏六腑。可是还有什么机会,允许他告诉寂筱,他自小就在南京城寸步不曾离开。随着父亲去到塞外经商的小小少年,是他孪生的哥哥,时景生。他在大漠的沙尘里葬身,迄今已有七年。
后记------
谁又说得清楚,寂筱心里爱的,究竟是存在于她记忆中的小小少年,还是秦淮烟雨里,让她真真切切哭过笑过,刻骨铭心的时景枫。
情之一毒,穿肠蚀骨,若真爱过必定执迷不悔。
就像谁也不能笃定,寂筱知道了这段错误,是会惋惜灯蛾扑火的愚钝,还是仍旧心满意足地,倾城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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